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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女人在jì院原喚做滿庭芳的,從了良改名做順娘,原本也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只因為家裡貧窮,才被賣到腌臢地界裡。往事已矣覆水難收,女人緊緊抱著新生的女嬰,仿佛擁抱著另一個嶄新的自己,戰戰兢兢挨到羅二爺身前,大著膽子抬起臉,只見面前坐著個頂體面的少年,滿面威嚴正襟端坐,似有騰騰寒氣汩汩湧出來。羅二爺剛從床上爬起來,此一時慘白著臉孔似鬼陰沉,順娘膽戰心驚禱了萬福,垂下頭不敢做聲,羅禮淡淡朝她瞧一眼,見這婦人穿一襲水紅的衣裳、帶幾件銀器倒也算得體,又瞅著她懷裡的孩子問:“叫什麼名字?”順娘久在勾欄服侍,本是送往迎來看慣眾人臉色,自然知道羅二爺問的不是自己,連忙又禱了萬福輕聲回道:“大爺近來忙,還未曾給孩子起名字,妾身寡聞才疏,不敢隨行為之。”羅禮略一思量道:“依著羅家的輩分,便喚做羅棋吧,望她日後知書達理、事事識得分寸。”順娘大喜過望,托著嬰孩問:“二爺看一看孩子?”羅禮皺棋眉頭擺一擺手道:“你們搬到大爺院裡去,缺了什麼只管打發人找我,平常不要出門走動,可別叫我在外面看見。”他不陰不陽一付態度唬得順娘如芒在背,施了禮連忙退出房門。羅二爺朝底下人問:“大爺跑去哪裡了?”有個小廝挨上來低聲道:“聽門房說又去外面喝酒了,要到晚上才回來。”

  自家的女人千難萬險進這宅門,羅大爺倒像縮頭烏龜躲到外面,羅禮雖當著眾人嘲罵一陣,終還得費心料理順娘母女。他對著順娘自然萬般不耐煩,因見大哥如此荒唐沒論道,也只得帶病將她們安排妥當,吩咐從公家撥出兩個伶俐侍女,又選了辱汁豐裕的奶娘照顧羅棋,母子倆每月的花銷自然不能從庫上支,羅大爺身無餘財,縱有記個子兒隨手就光,終日裡疲於奔命尚顧不得自己,也只得羅二爺在自己月錢里撥出。這一番繁瑣一直張羅到入夜,羅禮筋疲力盡癱在床上,羅大爺從外邊晃悠悠返回家,朝著自己院裡瞧一眼,徑直趕到弟弟屋裡道謝。羅二爺見他喝得滿面通紅,帶著一身酒氣踉踉蹌蹌闖進門,不由好氣又好笑,強打精神佯怒道:“我快要死了,還替你一家人奔波,你倒跑到外邊消遣,白白打發我使喚!”羅祝僵著舌頭笑道:“被個朋友留下了,實在脫不開身,我那一番心你也是明白,如此也不消贅言言謝。”羅禮冷笑道:“你有什麼心,我從來都看不清。”他往身上掩一掩被褥,垂下眼睛狠狠道:“我見了你女人和女兒,那孩子長大後若能成個樣子,便交給我打理,日後少不得替她置一份嫁妝,橫豎是你的親閨女,當爹的不上心,我還是得顧著她。”羅祝笑眯眯坐到床邊,一眼瞅見被窩裡還藏著個湛華,面上猛然一僵,仿佛被火燙了一般飛快立起身。

  第84章

  羅禮發了一通脾氣,這一會兒態度和轉些,因為剛才未留意羅祝的態度,彎起眼睛含笑問:“你日日一門心思往外邊跑,哪一天也該帶我瞧瞧外邊的光景。”羅二爺垂臉想了想,歪著頭忍不住笑道:“有一年我也這樣求你,你果真膽大包天帶我出宅子,咱們遊山玩水好不快活,一路上瞧不盡朝輝夕陰氣象無常、看不夠流水落花轉瞬衰榮,我目不暇接樂不思蜀,哪知半路上竟發了病,耽擱在旅店裡寸步難行,你只得硬著頭皮又送我回家,為此還挨了父親一頓打,鼻青臉腫好似個豬頭樣,好些天出不得門。”羅祝眼前一晃,抱著胳膊幽幽道:“那時候年紀小,哪裡懂得怕。不過若是如今你還願意,我也敢再帶你出去。到了外面只有咱們兩個人,再不怕別人盯著管著。”羅二爺哪能聽得如此,眼睛一亮猛然坐直身子,心中一震凝神正色道:“這可是你說的!我記住這句話,今天收拾行裝,明天便出門,我在門房等著你,咱們一言為定,哪個敢食言便遭千刀萬剮。”

  羅祝冷笑了幾聲,剛才那一句不過隨口脫出,他再懶得敷衍周轉,邁開步子在屋裡踱幾圈,百無聊賴尋個緣由晃到外面。如此不過一句玩笑話,羅二爺偏偏較了真,不等羅祝走遠,精神抖擻從床上躍起,掀開柜子賣力翻騰。一件件四季衣裳被翻騰出來,冬天的大毛、春秋的綢衫、雨天裡要披的蓑衣,連同到外面要用的杯盤碗碟、鋪蓋被褥層層疊疊撈到地上,不一會兒便累起一疊山丘。湛華瞧著他興致勃勃打點行裝,滿心驚疑不禁問:“你這是做什麼?難道明天果真要走?”話說羅二爺心中向來存著一番打算,篤定了主意便要奮不顧身一往直前,他轉過頭盈盈笑道:“你安生呆在床上,今晚上若是泄露出一個字,我就把你埋進院子做花肥。”湛華聞言一撇嘴,心想“我早就做了花肥,哪裡還輪到你來埋。”羅禮仿佛穿梭花間的蝴蝶,綿綿力量噴薄而出,身體好似奔淌的水流,飛舞穿梭一刻不停,往日的酸楚不甘統統拋到腦後,他早忘了自己仍然抱病在身,不眠不休張羅預備,唯恐此次出行再如上一次倉促狼狽,勞心費力準備行裝,反反覆覆周折不休,待終於收拾妥當,坐到箱子上巴巴等著天亮,眼瞧著窗外還是一片漆黑,幾乎要奔出門將太陽一把扯出來。這般折騰等待一整夜,第二日天還未亮,羅禮迫不及待提著皮箱開門闖出去,院裡早圍上下人正準備伺候,大伙兒忽看見羅二爺拖著皮箱一言不發沖闖進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眼看他一路小跑奔至前門,好像決堤的cháo水不可阻攔,才恍然大悟趕去通稟羅弶。

  天邊還罩著一片青,羅弶正坐在床上穿衣服,聽得次子欲要離家出走,唬得幾乎從塌上跌下來,一時只感覺天旋地轉滿眼昏沉,耳邊塞滿轟隆亂響,顧不得穿鞋便攆出屋,恰逢院子裡一汪積水凝成冰,老人沒留神一腳踏上去,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哐嘰”一聲摔倒在地,掙扎半晌再沒爬起來。羅二爺勢如破竹穿過迴廊,沿著裊裊霧靄的湖面一路奔跑,好像出籠的雀子衝到大門口,待跑到門房卻忽然停下步子,扶著紅牆微微喘氣,轉回身遙遙望向宅子裡,望眼欲穿等待羅祝如約前來。守門房的下人見這情形早唬得雙腳發軟,忙搬出椅子請羅二爺休息,羅禮哪裡顧得累,揣手繞著門房踱來踱去,寒風裹著冰渣子撩在臉上,他眯起眼睛不知躲閃,眉間擰成一簇,望眼欲穿等待羅祝如約前來,一邊暗暗後悔自己走得匆忙忘記拿手爐,心想帶的那點東西哪裡夠用,出了門可得重新添置些物件。

  羅二爺喝著冷風天南地北的打算,他老子正趴地上命懸一線。想當年那羅弶也是一條頂天立地好漢子,白手起家為子孫後代打天下,幾十年無可望其項背者,現如今英雄末年,跌個跟頭便幾乎要了老命。他這一跌雖然幾乎栽到閻王殿,周圍的下人卻不敢冒然攙扶,羅弶咬牙切齒倒了一會兒氣,終於熬到大夫趕過來,一群人七手八腳將他小心翼翼移到床上,身體隨著搬運輕輕晃動,從皮肉底下似能傳出“叮叮鈴鈴”的悶響,仿佛身上的骨頭已像玻璃碎做幾截。羅弶喘著粗氣緩緩問:“老二呢?老二呢!”下人尚未答話,卻見絳塵披著九宮八卦法衣邁進屋裡,躬身朝羅弶道:“吉辰以至,香壇預備,現在便可做法平定宅亂。”

  羅弶精神一振忙請降塵速去正殿做法,且擱下羅二爺如何屹立風中苦苦張望,卻說那道士一早焚香淨身已畢,正殿上鋪起壇場,上供三清聖像,旁設諸位神將,下列三十六天將,道眾執事揚舉旗幡,絳塵戴著七星冠拜表請聖,威風凜凜擂起法鼓,案堂上燭火抖竄,冒著滾滾青煙仿佛攀到天上,映得滿屋裡人影晃動,光影交揉糾纏不休。他鋪開紙卷高聲誦念《淨明靈書》,眼睛被香燭熏得睜不開,大堂里鴉雀無聲只有降塵的聲音在屋中震盪,周遭一片混沌漆黑,無盡的訴經聲中漸漸附上另一個聲響,隱隱約約纏絞摻混,仿佛正圍繞在自己腳下脈脈絮語。絳塵大吃一驚忙止住聲音,知道有人正在這宅里與自己鬥法,火紅的煙火張狂跳躍,噴著火星子幾乎燎到臉上,他掙扎著終於睜開眼,環顧四周哪裡還有伺候法令的道士,偌大殿中只剩下自己,不知何時竟已入魔境。四下里混沌模糊光影交纏,似乎有無數的影子從他身邊呼曳著閃過,這道士昔日頗受著鬼王一番栽培,見慣了陰陽兩界血雨腥風,從來不知道世上有何畏懼,然而今時被困在如此的幻境中,莫名其妙竟湧上延延的恐懼,好像一條冰冷的水蛇從腳踝默默爬到脖頸上,一股涼氣從前胸滲到後背。他打了個寒戰默默退後幾步,忽聽著昏暗角落裡傳出細碎的響動,仿佛有誰蜷做一團默默摩擦著牙齒,案上白燭應聲倒下,蠟油冒著清煙淌了一地,火苗竄動著仍在燃燒,他凝神屏氣摸起收妖的法器,雪亮鋼刃尚未出鞘,卻見腳下火光中漸漸綻開一張臉,白骨暴露眼球脫出,滿面血污嫣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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