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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每兩天就會去一次醫院,陪李天明聊天談心,有了很多時間坐在他身邊。

  數日的接觸下來,就像無數記者所寫的,李天明的用功努力一般畫家真是難以望其項背。他手不釋畫筆,一有空就拿起炭筆畫素描。他可以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那隻插著杜鵑花的花瓶,記住它的每個細節,然後不知疲倦地重複地畫著一個場面。奇妙的是,每張糙圖第一眼看上去都一樣,細了一品,各有各的特點,黑色的線條,濃墨淡畫,重點都不一樣。有的突出了瓶子,有的是突出了左邊的那一朵嬌艷的杜鵑花。

  是這樣,只憑畫家拿畫筆的姿勢就可以看出功力。

  薛苑默默地看著他,莫名地悽苦無奈湧上心頭。李天明的功夫真的是爐火純青的級別,跟自己父親一比,差距是的確存在的。

  有時候醫生護士也偶爾前來求贈畫,他來者不拒,笑呵呵在素描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提一句“贈與某人”。護士們都跟薛苑打趣,說你來了李先生就心情好,我們只盼望你多來。

  面對這樣的問題,薛苑說“是嗎”,然後一笑了之。其實答案她當然知道。她看到過李天明看著她的目光,帶著點老人的迷茫和回憶,仿佛她是一面鏡子,在她身上可以照出那早已逝去的舊日時光。

  她有次跟李天明說起這種感覺,李天明露出一個長者才有的微笑:“我總覺得可以在你身上可以看出你媽媽的影子。”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如此直截了當,倒是一怔,思考著怎麼接話時,他倒是先轉了話題:“第一天見面的時候,你問我的那幅畫,後來找到了嗎?”

  薛苑心裡一跳,苦笑著否認:“不,我不打算找了,找到了也再也沒有意義了。”

  李天明讚許地頷首:“昨日事昨日去。如果你不找,也好。你看太陽,總落下去,也總會升起來的。”

  那時候時近傍晚,薛苑推著李天明來到醫院的頂樓看落日。她看到在漸漸變濃的暮色日益暗沉下的屋頂,層層粼粼的,一眼望不到盡頭;夕陽是介於紫色和粉紅之間的某種顏色,把視線里最高大的那棟恢宏大廈的玻璃外壁被映得紫紅,就像在怪異的火焰中燃燒。

  薛苑定睛看了一會落日,想起李天明某幅以夕陽為名的油畫,模糊地“嗯”了一聲,又問:“如果您畫關於我母親的那幅畫,會是什麼樣子?”

  李天明還是聚精會神看著西方的落日,隔了一會才回答:“你也是學過美術的人,應該知道,任何一幅作品沒有完成之前,包括畫者都不知道它的全部面貌。有的時候,畫完才發現,那幅作品根本不是你想表達的那樣。”

  薛苑“嗯”了一聲:“我明白。”

  “對我來說,畫你母親是很痛苦的經驗,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而我又老了,太多的細節都記不清楚了。我沒有她的照片,太多時候,只能憑藉想像力去勾勒出一個虛構的場景。”

  “我們家也沒幾張我媽媽的照片,”薛苑停了停,“她似乎不喜歡照相。我爸爸畫她的時候,也是憑著記憶作畫。這非常難,所以他的作品都非常失敗。”

  “你父親……”李天明頓了頓,“其實也不太記得了,印象中他很有才華,很有靈氣,只是素描功底較差,圖畫構圖不夠好。”

  這倒是前所未聞,之前也沒有聽過李天明提起過。薛苑接著他的話說下去:“您看過我爸爸的作品?”

  “你媽媽帶過他的作品給我看,讓我指點一下,”李天明目光里露出追憶的神色,“我記得我給了她一本多年來總結出來的油畫創作的筆記,還有些亂七八糟的素描稿,大概是這樣,太多年了,我記不清了。”

  薛苑欲哭無淚。真相就這麼簡單。在那個年代,中國的油畫領域幾乎是一篇空白,父親卻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那本李天明嘔心瀝血整理出的寶貴筆記,繪畫水平自然精進,但因為模仿太多,同時也陷入了僵化模式里。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這些零散碎片慢慢拼湊起來,事實浮出水面。

  雖然這個事實她寧可不知道。太多的情緒迫使得她無法思考,呆呆的站住了。

  借著夕陽看她的側臉,李天明也沉默了。她跟葉文婕很像,但是神情卻是不同的。葉文婕活潑開朗,從來臉上都有著三分笑意;而薛苑笑容不多,眸光婉轉中露出一點藏得極好的憂鬱。他這一輩子,見過很多美麗而憂鬱的女子,但沒有哪一個像她這樣,背負了太多東西還努力掙扎著。

  這個美麗得好像春江水的女孩子,人品和氣質都如此出挑,也難怪兩個兒子對她情有獨鍾。

  兩人在頂樓站得久了,她要推他下樓,他擺手阻止她的動作,轉動輪椅正對她,嚴肅著面孔開口:“薛苑,看在我是你長輩的面子上,你誠懇回答我下面的問題。”

  “您說。”

  “李又維和蕭正宇,這兩個人,你是怎麼看的?”

  薛苑想不到他怎麼問起這個,一時間尷尬得很,唯唯諾諾:“啊?您在說什麼,我怎麼不懂。”

  “現在的情況是,兩個人都喜歡你,你總要做出一個選擇,或者誰都不選。”

  被這樣直接了當的盤問,薛苑尷尬得想鑽進洞裡,但是李天明那張病人的臉上表情嚴肅得可怕。她想了很久,勉強的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說完怕李天明不信,她費力而窘迫地進一步解釋,“我跟我媽媽不一樣,我不聰明也不是什麼天才,因為各種各樣複雜的原因,讀書的時候我實在沒有精神想別的,只想念好書。中學,大學的時候都是這樣。後來學了美術,所有心思都撲在尋找那幅畫上。喜歡不喜歡什麼的,我沒有明確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這兩個孩子都太聰明了,你那麼單純,我不知道他們適不適合你,”李天明頓了頓,一會艱難的繼續下去,“又維為人隨性,沒人知道他的感情可以延續多長時間;正宇行事穩重,但也未必——”

  他嘆了口氣,不說了。

  “薛苑,你自己斟酌著考慮。不論怎麼樣,我希望你做出不要讓自己後悔的選擇。”李天明對她微微頷首,慢慢開口,“算是長輩的勸告。”

  薛苑“嗯”了一聲:“謝謝您。”

  她很明白,選擇或者是不選擇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感情的事情她一向處理不好,可以說舉步維艱。

  她懷著沉甸甸的心思陪同李天明回到病房。剛一坐下,手機卻忽然響了。她站起來,去走廊外接電話,果不其然聽到蕭正宇的聲音。

  這段時間蕭正宇也每天都會打電話給她,問她的近況如何。因為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說來說去就那幾句,吃得好睡得著,不過兩三句話就陷入辭窮的狀態。

  這邊再次啞然,蕭正宇就撿起那被中斷的話題,述說自己的見聞。

  她站在醫院走廊盡頭沉默不語,聽到電話那頭細微的聲音,像是呼吸但又不是,蕭正宇擔心起來,頓了頓,問:“發生什麼事情了?說來給我聽聽。”

  “沒有什麼,”薛苑強笑,“只是從李先生那裡聽到了關於我父母的事情,跟我想像的不謀而合。”

  “又是上一代的事情?”蕭正宇也是無奈的笑,“那真是一筆算不清楚的爛帳。聽了就聽了,不要放在心上。幾十年前的恩怨,不需要我們拿現在去付利息。”

  這樣的安慰讓薛苑慢慢安心下來,半是苦笑半是無奈:“我就是覺得真是造化弄人啊。其他的事情沒什麼,你不要擔心我。”

  “我遺憾沒辦法在你身邊,”蕭正宇聲音低沉而又溫存,“薛苑,我想你。你想我嗎?”

  腦子沒來由的想到他開口說話時的表情,雖然是在想像中,但是栩栩如生,連說話時他眼微挑的眉梢都那麼分明。薛苑手指一抖,電話幾乎要摔到地上。

  “坐在飛機上,我總想起前段時間跟你去英國的時候,我牽著你的手,你一直在我身邊。這些年,我去哪裡都是一個人,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但現在才覺得,之前的人生一點亮光都沒有。我真是想你。”

  空氣中盪起了漣漪,為這句話加上的完美注釋。

  無數的細節被想起來,連他手指尖和唇上的溫度都那麼真切。薛苑握著手機的胳膊宛如千斤之重。想起剛剛李天明的問題,答案詭異地冒了個頭,幾乎是呼之欲出。

  她沉默的時間如此之久,蕭正宇低聲叫她的名字:“薛苑?”

  她終於有了回音,輕聲開口:“嗯,我也想你。”

  第二十八章上

  他們在歐洲的行程比多原計劃的多了幾天。

  籌備大型畫展不是輕鬆的事情,尤其是這樣與國外的博物館的聯合畫展,頭緒太多,他們走訪了四五個國家的美術館博物館,等到畫展的種種細節定下來時,一個月的時間基本上過去了。

  他們最後來到了義大利。回國的前幾天,幾個人去參觀了義大利的教堂,美術館,博物館等等。

  那座安靜的教堂里,李又維和張玲莉在義大利這邊的某位負責人陪同下參觀教堂。站在牆邊,一點點細緻的觀摩牆壁上永恆靜止的裝飾浮雕;蕭正宇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只是微微仰起頭,文藝復興時的教堂牆上的壁畫,華麗的穹頂到今天還顏色鮮明。想到的卻是薛苑。如果她來了,不知道會對這些華麗的壁畫做出什麼評價。

  他微微闔上雙眼,不可抑制的悵然湧上心頭。可惜她不在,而他非常想念她,她的每個神情,她的一言一行,幾乎到了想起她手心都在發抖的地步。

  睜開眼的時候李又維站在面前,對他微微點頭,又看了看門口。他會意,站起來跟著他走到教堂外。

  兩人並未走遠,就在教堂門口站住,門外有一片欣欣向榮的花園,雖然這個季節已經可以稱作冬季,但花園裡的糙木依然茂盛濃密,在早上的風中愉快地舒展著枝葉。

  花園裡景色很美,可惜兩個人都無暇欣賞。

  李又維的確有事要談,心平氣和地開口:“其他的恩怨我們暫時不提,你這幾年幫我管理博藝,這件事,不論怎麼樣我都要謝謝你。”

  兩個人都是成年人,這點面子上的功夫還不在話下。於是蕭正宇也面帶微笑平靜作答:“不客氣。我只是做了能做的事情,張總做的事情更多,你應該去感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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