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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蕭正宇自然不會說訴諸於口。他壓制住她肩膀的輕顫,輕聲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畫技如此精湛,看來也有不輸給李天明的才能。”

  “不是,沒這麼簡單,”薛苑停了停,“我爸爸有天賦,很努力,如果有好的條件,允許能成為第二個李天明。可惜他沒有。他性格內向,膽小羞怯。雖然說很多畫家都是孤獨和怪僻的,但這種孤獨不應該成為生活上的阻礙。我爸爸,這一輩子都沒去過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想像不出來荷蘭的天空,想像不出北方的遼闊粗狂。他沒有跟當代任何畫家有過一絲半縷的交流,所有的一切都是閉門造車。他的這種的性格阻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阻礙了他的眼界。

  “眼界的短淺,導致他相當缺乏想像力。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個梵谷能在寂寞中找到那麼絢麗的色彩。我爸爸畢竟沒有梵谷的才能。他臨摹別人的畫,畫靜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就是沒有任何突破。我可以這麼說,他的繪畫技巧或許是爐火純青,但創作內容逐漸陷於僵化。年輕時才氣一日復一日的耗盡,只剩下僵化的,流程化的仿造了。”

  說話間忽然聽到夜鳥的叫聲,在空曠的夜裡格外清晰和遼闊,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薛苑循著聲音的來向,抬頭看了眼天空。

  蕭正宇沉吟著問:“你並不是今天才知道這些。你今天的情緒失控是為了什麼?跟白天你看的那些素描糙圖有什麼關係?”

  她眼睛裡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淚。

  “我被我爸爸騙了。我媽媽的那張畫像,依然不是他的創意,是他參考李天明的素描糙圖畫出來的。”

  “我家也有個箱子,就跟費夫人的那口箱子一樣,裝滿了素描稿。我媽媽那幅畫像的素描稿就在其中,大概有七八張,各個角度的都有,連背景圖都有一張不差。每次我爸爸想再試著重畫我媽媽那副油畫時,都會把那些素描稿找出來仔細研究。”

  “我爸爸是個糊裡糊塗的人,對畫卻很有數,他自己的糙稿都放在另外的地方,那個箱子裡的糙圖他從來沒有動過,像珍寶一樣藏著,他記得住每一張圖,也絕對不會弄錯。他後來燒掉自己的所有油畫和素描時,也只有那個箱子的素描稿沒有燒。

  “我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的。以前以為這些素描都是我爸爸年輕時畫的。還覺得,他年輕時候的素描比後來的生動些,人物的神韻更足,哪怕只有黑白兩色,但畫面上的人物好像就要從紙里跳出來跟你說話一樣。

  “那箱子裡還有兩大本筆記,密密麻麻的寫著畫油畫的技巧,如何手工製作顏料,如何上色,選擇什麼紙,繪畫工具的使用辦法,如何製作工具等等,十分詳盡。我可以鑑別畫的真偽,但卻不太能鑑別字跡。我從來都相信這兩本手稿是我爸爸總結的寶貴經驗。說來也巧,李天明的字跡跟我爸爸的的確比較相似,他們都練過多年書法,字寫得都像懷素的糙書,基本上看不出差別。曾經有兩次,我察覺到稍微不一致的地方,但沒多想,以為那是因為年齡的變化引起的。

  “直到我看到費夫人這些素描稿。醍醐灌頂。矛盾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解答。那箱子裡的糙圖都不是我爸爸的作品,那兩本筆記也是李天明的。例如那張穿裙子的少年女,我家也有幾張,構圖一模一樣,只不過我家那幾張是完成度高一些,五官都出來了,畫中人是我媽媽。”

  “我們家怎麼會有李天明這麼多素描稿,應該跟我媽媽肯定有關。我長大之後,不只一個人說我跟我媽媽很像。每個認識我媽媽的人初看我的時候都會說一句‘你真像你母親’。你跟我說那幅《讀書的少女》中的女孩我一模一樣時,我才忽然想起,我媽媽有沒有可能認識李天明。”

  “甚至不光是認識。他們的關係好得李天明都能送給她一箱子素描和兩大本嘔心瀝血整理的創作油畫的技巧。這樣的交情,我難以想像。而我爸爸研究李天明,效仿他,跟我媽媽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蕭正宇連個打斷她敘述的時間都沒有,在她稍微喘氣的時間,他補上一句話:“就我所知道的情況,你媽媽跟李天明的確認識,她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做過他的模特,後來——”

  薛苑無動於衷的笑了,抖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推開他,朝長椅上一靠:“不論你知道什麼,都不用告訴我,我不在乎了。”

  懷裡空了下來,蕭正宇一瞬間覺得恍惚。他克制住再次擁她入懷的情緒,反問:“真的?你的樣子不像完全釋懷的模樣。”

  “與其說不在乎,不如說累了。我父母和李天明之間的糾葛,我不想知道。過了二三十年,當事人中的兩位也都去世了,追究也沒有意義。因為李天明,我爸爸這一生都毀了,雖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咎由自取。但我還是不願意把我媽媽跟他放在一起談論。”

  “現在才覺得荒唐,真荒唐。我看爸爸我的日記,時常覺得他前言不大後語,矛盾的地方也頗多。他經常進入某種臆想狀態,他在日記里深切懷念過去的一樁樁小事。他說我們一家三口出門去旅遊,看到滿山紅葉,坐在糙地上照了一張照片。事實上根本沒有這種事情。他的思緒早就混亂了。

  “我沒辦法想像,他認為自己此生最好的作品,也是唯一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還是李天明的陰影下產生的,而他自己對此毫無知覺。

  “怯懦的人,終有一天會為怯懦付出代價。這是你曾經跟我說的一句話,也是我爸爸的寫照。他花了一輩子去模仿李天明,又用了生命最後的幾年去懊悔,也算是代價了。

  “我爸爸的人生,是我見過最荒唐最無奈的笑話。而我自己就是那個笑話的延續。我放棄了我本來可以光輝燦爛的前程,努力尋找我已經失去的技能,到頭來,夢想破滅了,就象肥皂泡一樣,什麼都不剩。”

  薛苑平靜的說完,正色看著蕭正宇:“謝謝你帶我來英國。我終於弄明白了真相。抱歉讓你在寒風中聽我說了這麼無聊和失敗的一個故事。”

  隨著這句話的開始和結束,她又慢慢恢復到那種自閉的情緒里去。

  蕭正宇不以為然的搖頭。

  “不,我不覺得你什麼都沒有了。起碼,你得到了真相。雖然不是你預期的那個,但我覺得是件好事。真相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好。”

  薛苑看他:“早死早超生?你很想得開。”

  “我跟你一樣,有過類似的切膚之痛。”

  “那你也應該知道,你剛剛這句話聽起來就象諷刺。”

  他自認為是個會安慰別人的人,也清楚她現在肯定聽不進去自己的話。看到她沒有表情的離坐,他也站起來,直視她的眼睛:“我真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放下了,不是又鑽入了另外一個牛角尖。薛苑,相信我,知道真相,是一種解脫,不是負擔。”

  薛苑低下頭,慢慢咀嚼他的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蕭正宇輕輕扶過她的臉頰,蜻蜓點水般吻一吻她的額角:“我知道你現在非常難過,你自己要克服。但是不要忘記,我總是在你身邊。”

  第二十二章

  夜晚更深了,昆蟲都沉睡去了,不再鳴叫。如果在國內,應該是清晨時分了。

  送薛苑回到房間,蕭正宇小心從外帶上門,剛一轉身,就看到費夫人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前方的陰影里,無聲的注視他。

  費夫人雖然優雅宛如昨日,到底年紀大了,少許白髮在昏暗中格外耀眼。有那麼一個瞬間,蕭正宇忽然想到,她和這棟屋子一樣,已經老了。

  他臉上浮起個笑,迎過去,跟費夫人寒暄:“您還沒有休息?”

  “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就睡不著,出來轉轉,結果看到你跟那個薛苑在一起,於是過來看看。”

  這話說得分外冷靜。蕭正宇沒有多餘的解釋,無奈的笑了笑。管家不知何時知趣的消失在拐角的陰暗走廊里,他跟在她身邊,朝起居室走過去。這棟屋子實在太大,一個個相似的房間走過去,仿佛永遠到不了盡頭。費夫人一路無語,蕭正宇也不開口,滿腦子回想的都是薛苑剛剛的那番談話。實在分不出心神尋找話題。費夫人看他一臉心不在焉,什麼都有數了。看著他拿起咖啡壺斟咖啡的動作,淡淡開口:“她是不是葉文捷的女兒?”

  “是的。”蕭正宇說。

  “長得真像她媽。”

  蕭正宇端著咖啡杯走過來,放在那張深色的小桌上。

  “你跟她的關係到哪一步了?”

  蕭正宇挑起眉毛,有分寸的沉默著,等著費夫人繼續說下去。

  “我看你整個心都在她身上,她對你卻不是,完全能利用就利用。”

  蕭正宇臉色稍許一變:“您見過她幾次?我實在不知道您是從哪裡看出來她在利用我。”

  “我嫁給費啟明快三十年,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這輩子也白活了,”費夫人輕輕一嘆,“何況你心裡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上次我回國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我不過覺得她眼熟,想看看她到底跟葉文捷有幾分像,你就火急火燎地跳出來維護她,生怕我發現什麼。”

  蕭正宇回看她一眼,露出個匪夷所思但客氣到極點的笑容:“是這樣。不過,一直以來,您都沒管過我,到了現在,您更管不了我。”

  這話語調雖然客氣,更襯得隱藏在其中的不耐煩格外刺耳。

  費夫人也不動怒,凝視他的五官片刻,搖頭笑了:“你還跟以前一樣,一提起自己的事情就露出這種戒備的表情,”說著把手裡的鑰匙輕輕拍在桌上,又朝他所在的方向推過去,“你打開那個左邊櫥櫃,裡面有個小箱子,用這把鑰匙打開箱子,把裡面的文件拿出來。”

  雖然不清楚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蕭正宇還是依言而行。

  箱子裡有個平淡無奇的文件夾。

  “翻開看看。”

  那是一份完全符合法律規定的遺囑,是在費先生去世後的一個星期立的。有律師的簽字,有公證人簽名。遺囑用中英文兩種語言寫的,意思哪怕一個三歲小孩都能明白。簡言之,她去世之後,把一切財產留給蕭正宇,包括不動產,股票,證券,藝術品,信託基金等等。

  光是財產的列表就足足有半頁之多,蕭正宇對費夫人的財產狀況並非一無所知,但看到這份清單,依然覺得震驚。那幾張薄薄的紙仿佛有了千金之重,壓得蕭正宇手臂的皮膚硬生生的疼痛。這種疼痛不可能讓他應該感受到的欣喜,反而沉下了表情:“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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