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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上

  薛苑就像給人從頭頂上澆灌下來一桶水泥一般,除了眼皮,全身上下連抽筋或者發抖都做不到,於是她迅速掀了兩下眼皮,確定自己所在的地方的確是那個宛如人間瑤池的酒會大廳。

  顯然事實也是如此。

  無論怎麼眨眼,屋子還是那間屋子,那觥籌交錯的酒杯聲,面前的這張貌似無害的笑臉都是真實存在的。

  最近發生的事情漸漸超出自己的理解範圍。薛苑很小就知道一件事情,忽然對你有興趣的人往往比你的敵人更可怕。薛苑掙扎片刻,在甩此人一巴掌、把酒撲在此人臉上和一言不發離開這三個答案中艱難的選擇了後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臉寒霜的端起餐盤走得遠遠的,重新坐下。

  東西是沒辦法再吃的,因為那個男子仿佛太陽的陰影般也跟著走過來,並且完全無視她身上散發出的陰鬱氣息,沒有任何不適的在她身邊坐下。並不想注意他在幹什麼,可眼角餘光注意還是看到嘴角那種若有若無的微笑。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散發出那種強烈的優越感過剩的自負感。

  “不用偷看,直接看我好了。”

  薛苑猛然轉頭,惡狠狠盯著他,恨不得在他身上鑿出一個洞。

  男子手肘支在餐檯上,單手支著下巴,對薛苑的無處發泄憤怒截然相反,他一臉的甘之若飴,因而顯得隨意大方,優雅的風度沒有缺少半分:“呀,引起了你的反感了嗎。看來我剛剛做了平生最失敗的一次自我介紹。可真是抱歉了。”

  說著他再次伸手出來,薛苑對那雙手簡直過敏,嚇得一退,卻被椅背擋住。男子好玩的看著她,手居然規規矩矩的停在她面前。

  “那,現在我再介紹一次,我叫李又維。”

  薛苑簡直忍無可忍,手心攥成了拳,恨不得隨時可以打出去:“你的話太多了。我沒興趣認識你。”

  “那怎麼行呢,”那個名曰李又維的男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可我很喜歡你,對你很有興趣。”

  薛苑連驚訝的表情都沒有了,活到這麼大,也有過幾次被男生表白或者追求的經歷,可從來沒有任何一次被初見的人這樣纏上。事情超出了想像,反而覺得可笑起來。她只是皺著眉頭,盯著他的眼睛。李又維的眼珠透明,喧染上深淺不一的明褐色。薛苑嘆了口氣,摁著太陽穴想,這麼漂亮一個男人,怎麼就腦子有病呢。

  於是她感慨萬千的笑了,字正腔圓地開口:“李先生,你的玩笑真的一點趣都沒有。我欣賞不來,也無法奉陪。”

  “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李又維目光中閃過一絲光,薛苑以為他又要幹什麼,“唰”一下竄起來準備伺機而逃,愣是被他一隻手摁回座位上:“薛苑,我對你有興趣,我從來不拿這事開玩笑。”

  薛苑覺得頭痛欲裂,偏偏還無法動彈。她的視線從李又維肩頭看出去,格外驚喜的發現張玲莉和蕭正宇大步流星的朝自己走來。

  唯一讓她覺得怪異的是張玲莉那張臉,一絲笑意也無。

  李又維順著薛苑視線轉了頭,發現自己身後的兩人,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慢條斯理整理下衣服,站起來,直面面前的兩人,最後眯起眼睛笑了。

  張玲莉怒目圓睜,一雙眼睛可以噴出火來:“老毛病又犯了?”

  李又維雙手插在兜里,笑意盎然:“不,這次是真的。”

  “你還沒玩夠?興趣一來,說幹什麼就幹什麼,壓根不管別人的感受!你也是這麼大的人了,”張玲莉壓抑著聲音,但憤怒的情緒比剛剛更甚,“還要這麼不負責任任意妄為到什麼時候?”

  “實際上我最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很快就會給你答覆的,”李又維滿是安撫的口吻,“好了,彆氣了。你今天這身衣服真是漂亮,真是美人如玉。正宇,你說是不是。”

  一直面無表情得堪比機器人的蕭正宇這時才笑了笑:“當然。”

  薛苑覺得,張玲莉聽到這句話後容色頓霽。好比日光從滿天烏雲的狹窄fèng隙漏出,雖然只有一瞬,但還是讓人印象深刻。

  可惜那抹陽光旋即消失殆盡,她馬上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抓起他的手臂:“好吧,一會給我老實交待!現在跟我去跟那些人打招呼!”

  李又維嘆口氣:“好好。我去。我去。”

  看到他被張玲莉母雞抓小雞一樣帶走,薛苑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來,一瞬間有種離開苦海的感覺。奇怪的是,不光是他,蕭正宇也一樣鬆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跟廚師說了句:“來一份牛排,八分熟的。”

  薛苑想起這一天晚上他都陪在張玲莉左右,張玲莉還能跟喝上兩口紅酒,他的話,恐怕是連口水都沒喝上,秘書這個工作也不是人當的。她想起一部時尚電影,在電影裡,那個年輕的女秘書飽受折磨後說了句話:你做對的,她會覺得理所當然,連聲謝謝也沒有,你做錯的,她就會變得像個巫婆。她忍不住同情他。

  蕭正宇喝了幾杯白水後才開口說話:“被他煩壞了?”

  薛苑略一思考後才說:“差不多,我怕了這人。”

  “他就是這麼個人,某些事情上沒有分寸,纏人就像常青藤一樣。尤其是你……”蕭正宇把這句話的最後幾個音節掐滅在喉嚨里,換上一臉正常,“總之,你小心著點,別讓他抓到可乘之機。發生什麼事情第一個給我打電話。”

  “我記住了,”薛苑說,“不過,這個李又維是什麼人?看起來你們交情很深。”

  “他告訴你名字了?”蕭正宇那樣子有點像難以啟口,更像是無奈,“別的不說了,他就是博藝的老闆,你我的頂頭上司。”

  仿佛被隕石砸到了大腦,薛苑眼冒金星,手裡的勺子咕咚滑落在地上。現在輪到蕭正宇同情她:“鎮靜一點。你進公司的時候應該看到了企業簡介吧,那你聽到他名字時應該想起來。”

  “掃了一眼,沒仔細看,我一直覺得,企業簡介那種東西,是拿給外人看的,”薛苑哭笑不得地抱著頭,“你看過有誰會特地去數自己掌紋嗎?本來是擺設一樣的東西。何況大家都說,整個博藝,只知道張總就夠了。這些年,誰都沒看到過這個所謂的總經理露面,我甚至以為是名譽職位,是個什麼可有可無的人。”

  牛排煎熟了廚師遞過來,蕭正宇吃了幾口後回答他:“他雖然不露面,但卻不是可有可無的人物。”

  薛苑重重嘆息,她揀起勺子拿在手裡把玩一陣,才說:“我知道了。”

  蕭正宇搖頭一笑,快速填飽肚子,再看了下時間:“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樓上見李天明。”

  薛苑的目光在大廳巡視一圈,同時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大廳四壁的華麗幕布拉開,露出了照片——都是十天後即將在拍賣會上拍賣的名家作品的照片,賓客們的目光全給吸引過去,情緒激昂,喧鬧加劇,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李天明已經離開了。

  李天明住在酒店的二十六層,電梯一路向上,薛苑死死盯住電梯裡的鏡子,那裡面的自己穿著件湖藍色的裙子,眼角的妝有點花了,黑色的眼線莫名的粗了很多,看起來像只憔悴不堪的熊貓。她抹了把臉,努力睜大雙眸,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靜理智。

  電梯的空氣就像糖漿一樣粘稠和沉默。蕭正宇平靜的目視前方,那襲湖藍色的裙子倒影在光澤度極好的電梯四壁上,一層層的反she折she,直到整個空間都變成了水汪汪的藍色。

  第六章下

  蕭正宇站在門口,摁了門鈴,很快有人來開門,是個非常年輕的護士。她臉上笑得滿臉桃花,聲音也些微的拔高:“蕭秘書,你來了?”

  蕭正宇含笑點頭:“陶護士,先生在屋子裡嗎?”

  “在的,”陶護士熱切地說,“他才回來,正在休息,也可以見客。不過他這一天太累了,精神不太好,你們不要呆得太久。”

  “好的,不會很久。”蕭正宇一手扶著門,對薛苑頷首,“進去吧。”

  李天明所住的酒店自然是酒店數一數二的房間,又大又深,可只開了一盞頂燈,光線非常差,幽深而昏暗,五米外的地方都照不亮;房間平鋪著厚厚的針織地毯,鞋子落在地上,任何聲音仿佛都被吸收進去。

  不過所有的細節在薛苑都察覺不到,她覺得自己心跳的聲音蓋過了一切。

  蕭正宇熟門熟路的繞過了床,終於停了下來,目光看向高大的落地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薛苑終於看到窗邊的負手而立的那個人影,正是李天明。

  蕭正宇恭敬道:“李先生。”

  聽到這聲熟悉的聲音,李天明回過頭,看清楚喊他的是蕭正宇,他倒笑了:“正宇,你來了?”

  “是啊。”

  李天明又看到薛苑,一怔,略略詫異:“你身後這位是?”

  薛苑深呼吸,正欲開口,結果卻被蕭正宇搶去了話端:“她是我的一位朋友,叫薛苑,她很喜歡您的畫,她對您的今天展出的新作存有疑惑,我就帶她來見您,希望您不要覺得唐突。”

  “你的朋友?”李天明忽然來了興致。他走到牆邊摁了幾個開關,屋子裡頓時亮如白晝,幻覺的化為真實,一切無所遁形。在昏暗中人總是會莫名的警覺和謹慎,在光明中一切人卻能得到了勇氣和某種大無畏的精神。

  薛苑覺得頭暈。當你找尋一個人,找尋一樣東西,並且已經為之付出太多,當他就在你面前並且注視著你的時候,都會有這種輕飄飄的感覺。薛苑穩定了心神,從蕭正宇身後閃出一步,帶著平靜的笑容,承受著李天明的視線,不卑不亢的開口:“李先生,您好。”

  注視她良久,最後李天明露出個難得的笑容:“正宇,她是你的朋友?”

  “是的。”蕭正宇再次確認。

  李天明微微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們也坐下。徹徹底底一幅喝茶談心的樣子。薛苑這時才注意到茶几上有隻精緻的小碟,裡面裝著數片藥片。薛苑來不及吃驚,藥碟就被陶護士孫順手走了。

  李天明和顏悅色:“薛小姐,你有什麼想問我的?”

  薛苑心裡有事,不肯坐下,固執的站著,而且站的筆直,不過視線微垂,直直的落在李天明身上,有如磐石般堅固:“李先生,我想問問您,二十年前的九月,您有沒有從一個叫莊東榮的畫商手裡買下一幅名叫《幸福》的肖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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