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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慘不忍睹的一幕令鄭長吉心中一陣發酸。但情況緊急,他沒有一點猶豫,立刻身手撩開了那一層濕透的床幔,一眼便看見了燕染那微凸的小腹。

  錯不了的……他的心中一沈。果然也是有了孩子。

  “這……”

  直到這時,李夕持才注意到燕染腹部的異狀,卻依舊不知這便是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這是什麽?”他焦急地問鄭長吉,“燕染他不是得了什麽怪病?”

  鄭長吉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利落地動手封住了燕染下身幾處大穴,勉強將血止住,然後才幽幽地轉過身來問道:

  “王爺……難道燕染他沒有和你說起過百刖的傳說?”

  李夕持愣了一愣,隨即開始在晦暗的記憶中翻找。

  他依稀記得燕染曾經在沙漠上說過一些關於傳說的隻言片語。可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其中的細節。

  “我忘了……真的忘了……”他無意之中竟然顯得有些懊喪,“可那和燕染的病有什麽關係?”

  “這不是病。”鄭長吉一字一句地鄭重說道,“他肚子裡的,是王爺您的孩子。”

  他說出的最後兩個字,令李夕持瞪大了眼睛。

  “你說什麽……孩子?”他厲聲糾正道,“燕染他是一個男人!”

  鄭長吉輕嘆一聲:“可燕染是百刖的男人。”

  李夕持聽不懂他的意思,急躁道:“什麽百刖不百刖的,難道百刖的男人……”

  一半的話還銜在口中,李夕持卻怔住了。

  因為他腦海中終於出現了一個景象。

  漫天的星斗下,燕染將他所贈的那柄劍抱在懷裡,靠在他身邊的沙丘上,東風將他們的頭髮纏繞在一起,同時也湮沒了那一些影影綽綽的聲音。

  “……我們百刖有一個傳說,五百年前,百刖只剩下兩位男性愛侶。天神被施展神跡讓其中一位得以懷胎,終於延續下了百刖族的血脈……”

  這難道是真的?怎麽會,怎麽會──

  李夕持額頭上沁出一層汗珠。雖然他也知道大焱之外,四域八方無奇不有;也曾在宮裡親眼見過流淚成珠的鮫人、脅生雙翼的羽人,也接見過女兒國的使者、君子國的遣臣……

  可他卻從未將燕染的話當真。

  而最令李夕持感到驚愕的,卻不是燕染的特異,而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除了重重的驚愕之外,他的心中深處竟隱約騰起了一股期待。

  那是、竟然是一個孩子……

  他在心中重複了幾遍,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青年,竟即將為自己生下第一個孩子!

  李夕持怔怔地盯著燕染那微凸的腹部,不由自主地將手貼了上去。

  那溫熱而柔軟的薄薄皮膚下,果真有一個硬硬的團塊。那就是他的孩子麽?

  李夕持的一顆心忽然狂跳起來。

  為什麽自己從未注意到?雖然只是那麽小小的一塊突起,卻與燕染貧瘠的身軀顯得如此不相稱。他應該發現的,即便是不知這是自己的孩子,他也應該發現燕染的身體發生了如此的變化!

  是因為燕染平日總是彎著腰,是因為冬天衣服層疊,因此做了掩飾……李夕持在心中這樣為自己辯護道,可他很快又記起來,這一整個冬天,燕染幾乎只是穿著幾件破舊的單衣……

  心中忽然一陣揪痛。忽然間李夕持似乎明白了什麽,目光慢慢移到地上那一堆月白色的綢緞上。

  那不是什麽詛咒用的道具,燕染對於沈贏秋也沒有絲毫的妒忌──因為這都是燕染送給孩子的禮物,是他忍受著徹骨的寒冷,一針一線fèng出來的小小新衣!

  孩子……自己的孩子分明是一個小小的世子或郡主,出生之後卻只能穿著撿來的衣服,和燕染一起住在稻糙堆里,燕染能夠為他弄到什麽食物?萬一他生病了燕染又該怎麽辦……

  想到這裡,李夕持胸中鬱結,甚至連呼吸都幾乎為之凝滯了。

  而就在他的心情紊亂得無以復加之時,鄭長吉卻輕輕地打擾道:“王爺,請暫時不要再碰觸燕染,不要再增添他的負擔。”

  李夕持猛然一驚。從床褥上洇下的殷紅,一下子令他清醒過來。

  現在的燕染卻正在昏迷,男人究竟應該如何產子?更何況燕染有傷在身……回想起剛才以及昨天夜裡的一幕幕,李夕持脊背上不由得一陣陣發涼。

  燕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有了我的孩子?

  若我知道,便絕不會用那樣的手段讓你屈服,不會那樣惡劣的對待你,不會讓你吃不飽穿不暖……

  心中反覆默念著這幾句話,李夕持將手從燕染的身上挪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輕輕的將燕染放在床上躺平。

  恰在這個時候,大夫終於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第15章

  “快過來看看!”李夕持劈頭蓋臉便向他喝道,“你可知道男人應該怎麽產子!”

  那大夫嚇了一跳,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李夕持臉色立刻黑下來,幸虧鄭長吉又追問了一句:“有沒有帶麻沸散來?”

  大夫急忙點頭道:“帶了一葫蘆。”

  鄭長吉又問:“可曾帶有刀具?”

  大夫驚道:“這種東西,卻沒有帶的!”

  鄭長吉於是轉頭問李夕持:“王爺可有鋒利的匕首?”

  “有一套西域進貢的玄鐵匕首,鋒利無比。”李夕持疑惑道,“你為何需要這些?”

  鄭長吉答道:“男子生產,谷道窄小,若正常娩出,勢必出血甚多。燕染已是負傷之人,更何況陷入昏迷,我便要用匕首將他肚腹剖開,取出那個孩子來。”

  一言既出,李夕持與那名大夫同時大驚失色。

  “你怎麽能將活人的身體剖開……”

  然而鄭長吉卻堅持道:“王爺,我曾經見過別人為百刖男子剖腹取子。入府前也習得一些醫術。只要大夫能與我通力配合,我便能保燕染安然無恙,否則……”

  他沒有把話說盡,卻將目光憐惜地落在了燕染身上。

  床榻上的燕染已氣如遊絲,縱然是李夕持也明白,這樣一個傷者是無法順利地產下孩子的。

  鄭長吉又柔聲道:“王爺,此地能為燕染做主的便只有您一人。若是錯過了時機,恐怕在下也無能為力了。”

  他的這句話仿佛一個威脅,令李夕持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又深深地看了燕染一眼,終於下狠心似的點了點頭。

  鄭長吉立刻吩咐立在門外的小廝道:“準備熱水和刀具,以及冰蠶絲線。再點一盞油燈。另外將府內最好的止血、安神藥丸拿來。”

  然後,他又對李夕持道:“人多事雜,斗膽請王爺出門等候。不出半個時辰,燕染必然完璧歸趙。”

  似乎是被鄭長吉如此的肯定所打動,李夕持狠狠地瞪了他與那大夫一眼,隨即推門而出。

  小廝們很快送來了需要的物品,鄭長吉只留下大夫一人,便關上了房門。

  李夕持雖然急躁,卻也不敢在這時候輕舉妄動。於是只能立在軒外引頸眺望,在旁人的眼裡,全然就是一個等候妻子生產的丈夫,只是他自己卻毫無這個自覺。

  而屋子裡,卻只是長時間的沈寂。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燕染髮現自己立在灰色的夯土小路前,周圍是枯敗的蒿糙與蘆葦,世界只有花白與枯黃的顏色,再遠的地方是沈沈的黑暗。

  半空中有個聲音,指示著他沿著小路向前走,燕染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卻不由自主地照著去做。他腳下輕飄飄地仿佛踩在雲頭上,轉眼就走出了幾十丈的距離。眼前忽然開闊了,竟然是一條濁黃的河流,上面架著一座生滿了蒼苔的青石古橋,橋身上刻了三個字,被苔蘚覆住了,燕染僅能認出一個“何”字。

  那個聲音此刻依舊在有引導著他,讓他穿過那座橋去到河對面。燕染依舊是不由自主地要往橋上走,卻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什麽東西掛住了。

  他低頭去看,發現那竟然是一隻小小的手臂。

  牽住燕染的衣角的是一個梳著雙髻的孩童,渾身包裹著銀色毫光。他光著雙腳站在泥地上,身上似乎也沒有穿衣服。

  燕染雖然看不清這孩子的面目,心中卻陡然生出一股親切和憐惜,便俯身將他抱在懷裡。

  孩子不掙扎也不喊叫,卻只是乖乖地貼在燕染的胸口上。

  燕染憐愛地輕輕拍撫著他的脊背,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不知不覺中,剛才那個呼喚他趕路的聲音已經漸漸地隱去了,黑闕闕的小路上似乎變得更加陰冷,死寂之中沒有半點人的氣息。

  “這是哪裡?我又在做什麽……”

  燕染這才渾渾噩噩地開始思索,可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身上一緊──竟是那個孩子突然將他牢牢地抱住了。

  這種專橫雖然顯得稚嫩,卻令燕染感到了隱約的熟悉。他的心中暗暗一驚,似乎有什麽記憶開始湧現出來。

  是誰?這個孩子像的是誰?

  第16章

  下意識地,燕染想要看清那孩子的模樣,低頭卻見自己的衣襟上留下了一片濕痕。

  那孩子竟是在哭泣,雙手緊緊攀附著燕染的衣裳,一個勁兒地搖頭。

  這是什麽意思?是叫他不要再往前走了麽?

  燕染正在思索,這時對岸忽然颳起一道狂風,將他吹得一個踉蹌。那孩子卻從他懷裡跌了出去,燕染急忙想將孩子扶起,然而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便忽然什麽都看不見了。

  仿佛墜入深井之中,燕染眼前是一片徹底的黑暗,腳下依舊綿軟得如同騰雲駕霧。他心中念著那個熟悉的孩子,也不知就這樣沈浮了多久,忽然像是撞上了什麽事物,感覺一陣鋪天蓋地的疼痛。

  伴隨著這一陣疼痛,所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又都變得清晰了。

  忍住劇痛,燕染睜開眼睛,所見的依舊是夢筆軒雨過天青色的床幔。

  自己是怎麽又躺回到這裡來的……他慢慢地思索著,隨即回憶起某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被人拖到院子裡懲罰,然後痛得失去了知覺……那自己卻又怎麽會站在那一條昏暗的夯土小路上……

  那難道便是黃泉路麽?

  燕染胸中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己真的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而那個哭著拉住自己衣角的孩子又究竟是──

  想到這裡,他突然感覺到自己身上似乎少了一點什麽。

  是孩子!

  他將手慢慢地探到腹部,那熟悉的凸起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三寸來長的傷痕。

  孩子沒有了!

  燕染曾經聽族人提起過這種產子的方式,幾乎只會使用在最險惡的情形之下。那麽,現在又是誰趁著他昏迷的時候,將孩子活生生地從他的肚子裡取走了,而那孩子現在又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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