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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勃然大怒,狠狠推他一把,他猝不及防,被推得重重坐到地上,痛得直咧嘴。我過意不去,站起身來,伸手拉他起來。

  他倒沒再跟我翻臉,拿紙巾擦我額頭的汗。我問:“你怎麼還在這裡沒走?”

  他沒好氣地說:“剛接到你爸的電話,說你跟他吵架跑出來了,他追不上你,打你手機又關機了,就給我打了電話,我只好回來堵截你。才多大一會兒工夫,你氣跑了我,又跟何伯吵了一架,效率也太高了。”

  被他這樣一鬧,我一口氣泄了,冷靜下來,接過紙巾擦著眼淚。

  “你氣我就算了,反正我多少是活該。不過別跟何伯吵,他對你是真好。”

  他難得這樣一本正經講話,我苦笑搖頭:“我先回去了,省得我爸擔心。”

  他點頭:“去吧。”

  我回到小屋,屋門敞開著,爸爸坐在床沿上,肩膀耷拉著,好像老了許多,我看得一陣心酸。

  他抬頭看到我,鬆了口氣:“你這孩子,跑得飛快,我下樓就看不到人影了,給你打手機,也關機了,正發愁不知去哪裡找才好。”

  “我就該多逛一下再回來,讓你多擔心一下。”

  他看著我,忽然說:“對不起。小航,這麼熱的天,你白天拍畫冊賺錢,晚上窩在這個不通風的小房間裡,全是為了我,我明白的。”

  我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可是我不能要那套房子。”

  “你現在住著,以後留給許可好了,我已經向她做了保證,絕對不會要。”

  他搖頭:“小航,明天跟我一起去找許可,看怎麼把房子過戶還給她。”

  我氣鼓鼓地說:“人家住院安胎呢,你真要去給她添堵嗎?”

  “那去找她弟弟許醫生好了。”

  我無話可說,停了一會兒,問他:“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只是疑惑,拍畫冊怎麼可能剛好賺到買房子的錢。今天上午突然記起,你的儲蓄卡是我辦的,我有查詢密碼,讓守恪幫我上網上銀行一查,匯款人和金額一目了然。”

  我暗罵趙守恪,卻也無法可想,只得不吭聲。

  “租房子住是一樣的,條件肯定不會比這裡差,小航,不必擔心我。走吧,我帶你出去吃點東西。”

  下樓之後,爸爸遲疑地看四周,認真想了想,自嘲地笑:“城市全變了樣,真想不起來該往哪裡走。”

  他從小生在這個城市,卻被放逐出去,成了不折不扣的異鄉人。我沒辦法再臭著一張臉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的大排檔又好吃又便宜,在江邊,那裡肯定也涼快。”

  我們來到江邊,大排檔燈火通明,生意火爆,人聲喧譁,異常熱鬧。爸爸皺眉:“太吵了。”

  “我們買了東西去江灘吃好了。”

  我挑了幾樣滷菜熟食,再加冰啤酒和汽水,拿著過馬路到了江灘,找一個長椅坐下,這裡納涼的人不少,江風撲面而來,十分怡人。

  見我仍然悶悶不樂,爸爸逗我:“你就用這表情拍畫冊不成?”

  我橫他一眼,不說話。

  “好了好了,你騙我也算騙得很成功了,那份假合同,居然還敲了章,我根本看不出破綻來。”

  “哼,我還是專門找路邊刻章的人刻的,浪費了我五十塊錢,你賠我。”

  他笑著搖頭。

  “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固執?你明明一向再隨和不過的。是不是很恨許姐姐的媽媽?她當年到底怎麼你了?”

  他的神情一下凝重起來,但這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固執地看著他,他終於還是開了口:“都過去了,我並不恨誰,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到接受已經發生的一切,我生活平靜,還有了你,不想再跟不愉快的事扯上關係。”

  我鼻子發酸,問他:“你為什麼會撿我?”

  這大概也是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可是他並沒像過去那樣迴避:“當時我過得很頹廢,小航。困在小鎮子裡,做一份完全不想做的行當混口飯吃,然後和你張爺爺沒完沒了喝酒,喝醉了當然什麼也不用想,可總有醒的時候,覺得跟行屍走肉沒什麼區別。”

  這種情況下,婚姻很難讓雙方如意吧,難怪後來會離婚。

  “有一次我又喝醉了,醒來時發現昏睡了差不多兩天,看看日曆,那天是我媽媽生日,我已經有八年時間沒回省城,我鼓足勇氣坐長途車回去,買了一份禮物,敲開家門,結果我大哥告訴我,我們的母親在前年就去世了,父親在去年去世的。”

  我驚駭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爸,你為什麼那麼久不跟他們聯繫?”

  “我解除勞教回家那年是1980年,父母拒絕讓我進家門,不能怪他們,畢竟我那段經歷讓他們蒙羞了。後來我在省城一個建築工地找了一份工作,有時回化工廠宿舍區轉轉,遠遠看他們一眼,就那樣過了五年。”

  “五年時間,他們竟從來不讓你進門?”我不能相信,而且憤怒了,“他們是你親生父母,憑什麼這樣對待你?”

  他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後來我的腰受了傷,沒辦法再干力氣活,正好碰到了你張爺爺,他一直在省城擺攤算命,身體也出了一點問題,打算回老家休息,我想來想去,決定跟他一起走。安頓下來之後,我不停寫信回去,告訴他們我在哪裡、怎麼聯繫我,可從來都收不到回信。慢慢地我也死心了,不再寫信,也再沒去省城,沒想到連父母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沒人想到要通知我。我跟大哥說,我想進去上一炷香,他沒有答應。我求他告訴我,父母葬在哪裡,讓我能去掃墓,他也不肯說。”

  我全身發冷,坐到他身邊,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搖搖頭,輕輕拍我的手背:“沒什麼,我想開了。不過當時是很憤怒的,我和大哥動了手,然後就走了。我胡亂走著,省城當時就已經變得很陌生了,我分不清到底走到了哪裡,突然想到,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算了。”

  “爸——”我頓時想到白天俞詠文在我面前的墜落,掌心又開始出冷汗。

  “所以我不想跟你提這件事。人一旦動了這個念頭,就會越發覺得世事無可留戀。我辨明方向,準備去江邊……”

  要有多深的絕望才會讓他有這樣的想法?我一下哭得全身亂抖,他摟住我的肩頭。

  “我路過省人民醫院側門,結果看到了你。”

  原來如此。我將頭靠到他肩上,他摸我的頭髮:“當時你還剛出生不久,太小太弱,抱起來輕得像羽毛一樣。有這樣一個開頭,我不知道等著你的一生是什麼樣的,不過我至少能帶你一段路程吧。所以我抱著你,又回化工廠宿舍樓下,還在我當年念書的小學轉了一圈,算是和過去告別,然後把你帶回了李集。”

  這個乏味的小鎮接納了我與爸爸兩個被拋棄的人,我頭一次如此感激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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