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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夜烏雲滿天,月華時隱時現,看來明日洛陽要變天了啊。”

  “……”

  “梅雨時節,愁緒煩悶,近來總覺濕氣……”

  “你到底想聊什麼?”單超終於打斷道。

  明崇儼一攤手:“陛下要不行了。”

  單超:“……”

  “陛下今晚召見將軍,其意應該是指雍王吧。”明崇儼微微笑道:“雍王若能上位,少不了要感謝將軍此時的救命之恩,但對天后恨之入骨是肯定的;到時新皇登基,拿舊臣開刀,誰都知道天后手下最得力最死忠的人是誰……”

  “你想說服我弄死雍王?”單超嘲道。

  “不不,不是。”明崇儼悠然道:“在下只想知道,將軍對‘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的看法,是否也會像雍王一般?”

  單超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方士今晚又犯起病來了麼,隨即忽然體會到了明崇儼那神神叨叨的問話之後,更深沉隱秘,以至於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意味。

  “能納為己用者,便不必計較往日立場,就像當日擁護東宮正統的戴相等人。”單超聲音略停,謹慎地打量著明崇儼,又道:“一地小人歌功頌德,甚至還不如滿朝能臣針鋒相對;居高位者需包容異己……這是謝統領當年說的。”

  “不管日後雍王或天后誰上位,我都會把謝雲帶走。只是今時今日局勢複雜,各自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多說也無益。”單超又轉了話鋒,道:“宮中不是說話的地方,明先生自去睡吧,告辭。”

  明崇儼眼底閃動著莫名的光,點頭道:“謝統領所言不虛,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單超轉身向前走,只聽明崇儼又在身後唏噓,那聲音竟像是一字一句直往腦海中鑽:“既然將軍是個記恩的人,那我就順手人情幫你一把,省得明日這場風波把你攪進去做了枉死鬼……”

  單超狐疑偏頭,剎那間卻只覺得暖風拂過後腦勺,猶如輕柔無形的手一拂而過。

  “你——”

  明崇儼笑嘻嘻站在數步以外,滿臉懵懂無知的樣子:“將軍,何事?”

  氣氛僵持片刻,單超收回目光,淡淡道:“無事,先生請勿見怪。”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了。

  直到那冷峻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走遠,明崇儼才收起笑容,反手露出了掌中捏著的東西——那赫然是一根秘金定魂針,還殘存著多年深入血脈的溫度,正泛出細碎的光芒。

  ·

  半頓飯工夫後,雍王別府門口,守候多時的副將一個激靈醒來,只聽長街盡頭傳來馬蹄得得,繼而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俯在馬背上由遠及近。

  “大將軍!”副將慌忙推門奔去,身後親兵忙不迭跟上,只見黑馬長嘶一聲停下腳步,緊接著馬背上那身影竟頹然摔了下來!

  “將軍!”

  一眾人等嚇得魂飛魄散,蜂擁上去扶住,只見單超捂著心口劇烈喘息,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嘴唇不住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竟然是被有靈性的戰馬一路強馱回來的。

  周圍親兵即驚且怒,還以為單超在宮裡遭了天后的暗算,便不敢立刻叫嚷起來,慌忙把他背回了臥房脫下細鎧。然而單超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個傷口,甚至連血跡都沒有,副將便疑心是中毒,急得臉色都變了,大吼著叫人去請郎中,又四處尋銀勺來壓著舌根催吐。

  “將軍千萬挺住,將軍!來人進宮稟報聖上,快——!”

  單超勉強掙紮起身,一把按住了副將,手背筋骨暴起,仿佛溺水的人掙扎求生。

  “……謝……”

  周遭極度混亂,副將簡直快哭出來了:“將軍說什麼?”

  單超死死按住自己後腦,指甲幾乎掐進了脖頸皮肉里,視線渙散難以聚焦,恍惚只看見眼前無數景物化作昏黃的色塊,在風沙中漫天而起。

  最後一根定魂針掉了。

  那二十年來深埋於血肉中,他曾以為將與靈魂成為一體、永遠無法拔除出來的定魂針,就像隨著歲月漸漸褪色失效的封印,終於在這東都洛陽風雨欲來的暗夜裡,徹底脫落了。

  信鷹帶他穿越千山萬水,來到早已逝去的年少時代,無數再難追尋的秘密,終於徹底攤在了他的面前。

  “謝……雲……”

  單超發出痛苦的呢喃,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仿佛旅人在隧道中穿梭,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黑暗深處,驟然亮起光明,烈日裹挾著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腳下的一望無際的大漠,遠處沙塵漸漸逼近,猶如自天邊馳來無數人馬。

  一個裹著粗厚白麻披風、面容深邃秀美的年輕人正拔劍出鞘,而他腳下滾燙的沙地上,正跪伏著全身上下血跡斑斑的少年,手中尚自緊抓著年輕人的腳腕,絕望嘶聲哀求。

  單超的意識漂浮在半空中,極其荒謬地搖著頭,發出喘息。

  ——那是十年前他中斷的回憶,埋葬了所有秘密的深淵,這一刻再次展現在了他眼前。

  “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龍淵。”

  黃沙揚起,遮天蔽日,雪亮劍光掀起殺氣當空而下。

  虛空中單超終於爆發出了十年前痛苦的吼聲:“不——”

  然而下一刻,歷史在他面前展現出了塵封已久的,與他多年來所有認知都完全相反的真相。

  只見腳下不遠處的沙丘上,少年瞳孔深處倒映出急速逼近的劍鋒,千鈞一髮之際,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驟然迸發出了強烈的希望和欣喜。

  緊接著他踉蹌起身,絕境中孤注一擲的力量格外駭人,竟貼到了謝雲面前。與此同時就像排演過千萬遍一樣,他抬手在謝雲手臂某處穴道一拍!

  咣當!

  太阿劍脫手而出,重落在地。下一刻謝雲抓住徒弟,仿佛暴怒般揮手一甩,配合熟練默契至極,將精疲力竭的少年從沙丘頂端跌跌撞撞地推了下去!

  “雲使!”

  一騎紅塵飛馳而近,馬背上騎兵猛勒韁繩,在戰馬長嘶聲中喝道:“怎麼回事?來人!那小子逃了!”

  十數騎兵奔來下馬,謝雲俯身撿起太阿,抬頭時眼底那一抹殺機轉瞬即逝,淡淡道:“是我輕敵了。”

  他提著太阿劍走上前,騎兵頭領什麼都沒有發現,正大聲喝令手下繞著沙丘搜索目標,直到身體被迎面而來的陰影所覆蓋,才略顯意外又毫無防備地抬起頭:“雲使你……”

  噗呲!

  太阿貫體而過,騎兵頭領瞠目結舌,倒了下去。

  謝雲一把搶過韁繩翻身上馬,在周遭的驚呼和混亂中打馬狂奔,趁著眾人毫無防備的短短數息間,拉弓搭箭連殺了數人。剩下的騎兵慌忙組織起攻勢,然而在謝雲摧枯拉朽的衝擊下潰不成軍,很快便被斬殺殆盡!

  謝雲狠提馬韁,拋下身後黃沙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從沙丘頂端疾馳而下,經過荊棘叢時俯身抓住狼狽不堪的少年,凌空把他拉上了馬。

  “——師父!”少年滿是灰塵和鮮血混雜起來的臉貼在謝雲背上,哽咽道:“我還以為你真想殺我,直到我看見那個劍招,你曾經教我演練過……”

  謝雲年輕的面容在狂風呼嘯中露出了一絲苦笑:“快跑吧。我幾次三番拖延命令,你母親絕不僅僅只派了這一撥人馬前來查看,被抓住咱倆就得一塊死在這了。”

  少年竭力仰頭吸了口氣,勉強咽下熱淚,笑道:“若跟師父死在一起……至少死能同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謝雲策馬狂奔,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無聲地嘆了口氣。

  “師父?”

  “什麼。”

  “剛才那一劍招,叫什麼名字?”

  馬蹄奔騰馳向遠方,謝雲的聲音飄散在風裡,裹挾著萬里黃沙飛向天際:“全身內力灌注一劍,其勢至剛至雄,而盈不可久,只要擊中手臂尺澤穴便可輕易破解。是以此招動而有悔,可作兩人合謀、佯攻假輸的招數……”

  “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稱亢龍有悔。”

  兩人合謀、佯攻假輸……

  虛空中單超瞳孔緊縮,隨即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剎那間他的意識穿越重重時空,八年前泰山武道大會上一幕幕鮮血淋漓的景象再次出現在眼前——

  已成廢墟的擂台上,謝雲劇烈喘息著蹣跚走來,似乎喃喃說了幾句什麼,繼而以全身力氣揮動太阿。

  劍鋒自上而下直取單超心臟,那一瞬間所有細節與當年萬里大漠相重疊,甚至連劍鋒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但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徒弟在手臂尺澤穴上的輕輕一拍,而是龍淵直接刺穿了胸腔。

  “謝雲——!”

  單超在恐怖的真相面前竭力伸手,發出野獸般悽厲的嘶吼,但所有一切於事無補。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八年前泰山頂上,記憶中的謝雲跪落在地,繼而頹然倒了下去。

  ——那一刻血色漫天,謝雲看著他的目光痛苦而錯愕。

  時至今日,單超終於明白了那是為什麼。

  第89章 賜死

  “禁軍統領謝雲接旨——”

  “聖上口諭,傳謝雲面聖問話,欽此——!”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行宮大門剛開, 傳出的第一道聖旨竟然是這個。

  近日洛陽城內風聲鶴唳, 馬鑫等人都有所覺察,聞言紛紛面露悚然。只有謝雲放下手中的青瓷玉碗, 起身一整袍袖,眾目睽睽之下沉聲道:“帶路。”

  從壽昌宮偏殿到上陽宮並不遙遠, 不知為何謝雲卻繞了段路,經過了雍王別府前。被皇帝親自下旨封鎖的雍王府此刻禁衛森嚴,羽林軍全副兵戈團團圍府, 見北衙統領車馬經過, 不約而同露出了混合著警惕和牴觸的神色。

  謝雲挑起車簾,只見羽林軍副將大步走來,生硬地行了個禮:“此乃封禁重地, 謝統領有何貴幹?”

  明明是夏初清晨,蒼穹卻暗雲密布,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咸腥,仿佛正醞釀著一場大雨。

  謝雲無視了對方幾乎明晃晃掛在臉上的不歡迎,沉吟片刻後問:“你們將軍呢?”

  “將軍正在練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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