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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著的是個鄉下女人,五十多歲的樣子,懷抱一束沙棗花,花葉已讓雨打落到地上,米粒似的花蕊也飄浮在水中,江長明聞到一股濃郁的沙棗花香。女人跪得很虔誠,江長明在鄉下看到過這樣的長跪,可那都是妻子跪給死去的丈夫的,她怎麼也用這樣的長跪?

  年輕那位站在邊上,大約不忍中年婦女這樣跪,樣子有點急,看到江長明,越發窘了。想拉中年婦女起來,中年婦女卻哇一聲哭開了。

  那是來自鄉下的哭,嘹亮而悲絕,一下把街巷的空氣扯緊了。

  年輕女子急得想捂住那張嘴,不想竟讓那哭給感染了。眼淚嘩地噴出來,悲情像決了堤的水,滾滾而泄。

  雨霧中,江長明終於認出中年婦女,時光真是能催人啊,多年不見,她竟老得這樣快,老得他都不敢相認了。有那麼一刻,他想走過去,攙起她,或者應該扶她到靈前,讓她扎紮實實哭上一場。可街巷裡又過來幾張熟悉的臉,江長明慌忙走開了。

  一連幾天,江長明都窩在家裡。銀城的天氣故意跟他作對,細雨剛過,狂熱便襲來,天氣悶得人透不過氣。

  沒有人知道他回來,大家都以為他還在美國,他慶幸那天沒被他們看到,這才有了安靜。

  江長明是突然決定回來的,本來他在美國的停留期還有三個月,做為中國沙漠治理方面的新一代專家,他在那兒受到良好的待遇,幾所大學都爭著給他安排講座。可他在網上突然看到恩師鄭達遠病危的消息,便一刻也沒停留地趕了過來,想不到還是沒見恩師最後一面。

  悲痛在他的心裡,攪得他坐臥不寧。偶爾地從悲痛中走出,他便想起雨巷裡哭嚎的女人,那可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啊,可她只能跪在雨巷裡,竟然不能走進去為他送行!

  江長明的心瞬間又沉了。

  上網打開信箱,有不少來信。有一封是羅斯先生發來的:江,你在哪兒,速跟我聯繫。他看到羅斯先生又換了信箱。

  那天羅斯先生也在場,高高大大的身影護在沙沙後面,很像電影裡的保鏢。江長明後來想,那天所以那麼快離開追悼會,跟羅斯先生有關。這個四十歲的外國男人殷勤周到地服侍著沙沙,不時拿紙巾遞給她,沙沙也像是很乖的樣子,中間還做出無力的樣子把頭輕依在羅斯懷裡,正是這個動作讓江長明受不了。

  羅斯先生是沙漠研究所聘請的外籍教授,北方大學他也設了講座,同時還兼著國際林業組織沙漠化研究中國問題的聯絡員,在銀城,國際方面的合作全靠他張羅。江長明出國正是羅斯一手促成的,想不到他出去不到兩個月,羅斯跟沙沙的關係就更是不一般了。

  翻到信箱後面,江長明看到林靜然發過來的信,只有兩行詩:物是人非花落去,無可奈何聽雨歸。

  江長明心裡一震,他想林靜然定是看見了他,那麼一雙犀利的眼睛,不看見才怪。怔怔地發了會呆,還是不想跟她回信。他關上電腦,站到了窗前。

  外面風好大,銀城就是這樣,一年一場風,從頭刮到尾。

  江長明是沙漠研究所研究員,北方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在銀城,江長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他剛剛四十歲,年富力強,專業上頗有造就,不久前出版的《騰格里沙漠水資源流失與治理》一書得到學術界一致好評,書中很多觀點已受到政府重視,據說副省長周曉哲已經提議,請他出任政府參事。當然,當不當這個參事江長明並不看重,他跟林靜然交談時曾十分率直地表示過,他現在的心思在如何治理沙漠上,胡楊河流域下游的沙漠水庫已出現兩次乾涸,如果它成了第二個羅布泊,這個參事還有什麼意義?當時江長明是帶了情緒的,他寫給政府的關於加大胡楊河流域治理,嚴禁上游亂搞開發性項目的建議沒被足夠重視,跟沙縣毗鄰的五佛縣萬噸造紙項目還是通過了立項,前期工程甚至已動工。這個消息對他打擊很大,覺得長達十年的努力白費了。

  林靜然略略一笑,顯然,她對江長明的牢騷早有準備。

  “不當這個參事,豈不是越沒地兒進言了?”林靜然口氣溫和,江長明面前她總是一副乖巧可人相,說話做事還是保持著當年做學妹時的那份純稚。

  “沒地兒進就不進,進了又有何用?!”江長明猛地灌下一口酒。

  “義氣用事,又衝動了是不?”林靜然奪過酒杯,替他換了一杯雪碧。

  “我不像你,一當省長秘書整個人就變了。”江長明搶過酒杯,他最看不起男人喝雪碧這種玩藝。

  林靜然不服氣地說:“我哪變了,是你太頑固,典型的抱守殘缺。”

  抱守殘缺!江長明很長時間都在想這句話。

  晚上七點,江長明來到濱河路的悲情騰格里,這是一家風格獨特的酒吧,主題是供男人發泄,當然不是那種世俗的發泄,主人在每個包間擺了一種樂器,這些樂器有的是從樂器攤上收購的,有的則是主人用動物角和特殊部位的骨骼製成的。客人可以隨心所欲,想操練什麼就操練什麼,不熟沒關係,那些羊角或牛腿只要你用力吹,一準會發出古怪而粗獷的聲音,就跟狼嗥差不多,你要實在憋悶,那就砸掉它。店主人也就是酒吧老闆是一位來自騰格里大漠的流浪歌手,外號叫駝駝,曾在上海音樂學院就讀,因不滿學院派對音樂教條式的曲解,憤而走出校園,漂泊四方,成了一名流浪歌手,兩年前不幸遭遇車禍,失去雙腿,這才經營了這間酒吧。

  江長明是這裡的長客,心情不暢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這兒的烈度酒。他跟駝駝很熟,算得上朋友。

  江長明進去時,酒吧里空蕩蕩的,昏暗的燈光下迴響著低沉的三弦子聲,這是一種在沙漠邊緣很古老的樂器,類似於板胡又比板胡更悲沉,擺弄此樂器的大都是些瞎子,當地人稱他們瞎仙。江長明在沙漠一帶聽過瞎仙唱賢孝,很有味,唱的都是些古書,也有根據自己悲慘生活編的小調。老闆駝駝自幼受其薰陶,唱出的賢孝更是別有況味。

  一聽賢孝聲,江長明就知道駝駝又遇了傷心事。果然,還沒坐穩,駝駝搖著輪椅過來,要跟他喝酒。江長明說:“你還是唱吧,這麼好的曲子,打斷可惜了。”駝駝扔了三弦子,說:“不唱了,再唱心都碎了。”江長明有點同情地盯住這個流浪歌手,“又失戀了?”

  駝駝點點頭,牙齒咯崩一咬,一瓶騰格里開了。

  駝駝不久前愛上了一位東北小姐,是跑酒吧謀生意來的,當然是那種皮肉生意。結果歪打正著,讓駝駝著了迷。聽說駝駝愛的是她那雙眼睛,說有一種不見底的滄桑在裡面。江長明見過那小姐,年紀很輕,也有股風霜味,但沒駝駝說得那麼玄,可能這就叫心靈感應吧,就如當初駝駝評價白洋,說怎麼看都配不上江哥,可江長明還是覺得生命中不能沒了她。

  “她扔下我走了,卷了一半錢。”駝駝灌了一口酒,聲音里充滿控訴。

  又是一個庸俗的故事。

  每個故事都有一個精彩的開頭,結尾卻總是落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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