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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楚雅心裡是有一堵牆的,牆擋住了她的視線,禁錮了她的思想,讓她在幾十年的生活中,只看到陰暗,看不到一點陽光。

  這話是路波說的。路波講完曾經的故事,又講完鄧家英,最後跟她說:“你這人啊,說狹隘吧,也還談不上,至少比苗雨蘭心胸寬廣。說自私吧,也不像,你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活到今天,你也該清楚這輩子錯在哪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心裡老早種下一棵毒糙,別人能拔掉,你拔不掉,還死命地給它灌水、施肥,讓它兇猛地成長。你被它欺住了,知道不?”

  人就怕點不醒,一旦點醒,人就變成另一個樣子了。

  可惜這一天來得太晚,路波跟她見完面沒幾天就出事了,楚雅聽到消息,怎能不急?聯想到前段日子自己的急,楚雅甚至想,難道這是天意,是一種預知?

  楚雅不敢想下去。

  楚雅不離開水庫,不離開鐵櫃山,不是跟秦繼舟緩和了關係,沒那麼快,三尺的冰,結起來難,解凍更難,化開,真是需要時間呢。她是為路波,一個剛剛在內心裡不再仇視的人,一個寬容和不計前嫌的人,剛剛對她進行了心靈救治,卻又跟她永訣。楚雅哪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她的心已被路波喚醒,幾十年的寒冰讓他飽經風霜的手撫摸過後,暖意融融,可是,那個暖她寬容她的人,卻不打招呼地先她而去。

  秋末的龍鳳峽,迴蕩著無盡的懺悔,還有生者對死者的追思。從不敢面對過去的楚雅,終於有力量面對自己的過去了,龍鳳峽的那些個日日夜夜,一遍遍地跳出來,復活著她,也傷害著她。她看到年輕的自己,糊塗的自己。也看到大壩上長出的愛情,還有愛情中互相猜疑互相傷害的她們。

  路波說得對。“你們三個啊,如果不遇在一起,可能都是好人,這輩子也不會過得這麼苦,錯就錯在你們遇到了,而且……”路波沒把後面的話說完,但楚雅懂,怎能不懂呢,那個荒唐的歲月,年少的她們,在這座山下,在這座大壩前,有過多少荒唐的事啊。

  更荒唐的,除鄧家英外,她和苗雨蘭,竟把仇恨當財寶,抱了一輩子守了一輩子,完了又可怕地把仇恨的種子播在了孩子們心田,讓他們繼續著荒唐。

  人怎麼能糊塗那麼長時間呢,怎麼能一口井裡黑一輩子呢?

  楚雅終於承認,當初所以要兒子秦雨娶了她並不喜歡的吳若涵,就是想報復鄧家英,報復秦繼舟,糊塗啊,真是糊塗。她害了兒子,也害了他們一家。她的內心原來是這般陰暗,這般險惡。楚雅第一次發現,母愛之下,也藏著許多污垢。苗雨蘭找上門,不是她不想說話,還能說什麼呢?一個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她痛啊。苗雨蘭歇斯底里的謾罵與挖苦中,楚雅想的是,這件事怎麼彌補,對兒子犯下的罪,怎麼恕!

  五十多歲的楚雅留在龍鳳峽不肯走,到底是在追思路波,還是在逃避自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人最怕的是面對自己,尤其不敢面對自己的良心。

  秦繼舟倒是肯面對了,這兩個月,秦繼舟走了不少地方,幾乎年輕時灑過汗水的地方都去了。站在一座座大壩上,他先問自己的,不是為什麼這裡水少了、沒了、幹了,他在不斷地鞭笞,當年我幹過什麼,說過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干?問來問去,秦繼舟把自己問哭了,老淚縱橫。蒼涼的淚打在老臉上,生出尖銳的痛。原來從那時起,他就把自己的一生毀了。

  毀了啊!

  剩下的時間,秦繼舟就做一件事,修河!他是把自己當成了一條河,清掉淤泥,拿走卵石。他想讓這條河還回本來的面目,想讓河裡的水清澈、透明,流得歡快,可淤泥太多,他清不乾淨。他原想把路波也請來,兩個鬥了一輩子的人,再斗,斗出個結局,斗出個明白來。沒想,路波不等他,走了。

  這個老右,他居然走了!秦繼舟心裡那個恨那個憾啊,感覺精神氣一下少了許多。不過劇痛過後,秦繼舟倒也明白不少。他沖楚雅說:“人總是要走的,你看看,五斗他們睡了多少年,老書記他睡了多少年,過不了幾年,我們都會睡在這裡,睡在這裡啊。”

  楚雅不為所動。不管秦繼舟是無奈之下的自嘲還是真看透了的釋然,她都表現出一個字:冷。楚雅跟秦繼舟什麼也不說,秦繼舟倒是想跟她說說以前的事,問她一些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楚雅不,她閉口不提,像是要把過去完全地禁錮在內心裡,一個人咀嚼一個人獨享,不過每每想得深入的時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抓住秦繼舟的胳膊,抓得很牢,生怕一放開,秦繼舟就會離他而去。

  楚雅內心還是有怕啊。怕這個字,挺折磨人的。

  這些日子,楚雅是把自己裝進冰庫里了,不管想起什麼,看到什麼,都發冷,打戰,控制不住地哆嗦。這個高傲了一輩子的女人,終於低下頭來,看石子是怎樣硌到了腳心,看野刺是怎樣刺破了褲角,扎進肉里。曾經盛氣凌人的架勢,一夜間被山風吹盡。直到鄧家英和鄧朝露來到峽里,她僵枯的臉色才活泛過來。

  第29章

  鄧朝露跟母親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達龍鳳峽的。

  車子不敢走太快,怕顛簸。鄧家英身體還處在極度危險中,雖然她表現得很強硬,很有力,但鄧朝露知道,母親剛從大難中逃過一劫,絕不能掉以輕心。車子進入峽谷不久,鄧家英讓停車,跟女兒說:“讓車子回去,你陪我走進去吧,這段路我想走走。”鄧朝露理解母親,母親每次到峽谷,都是要步行進入庫區的,遂打發了車子,攙著母親小心謹慎地往裡走。夕陽從西天極遠處潑灑過來,染的大地一片黃,北邊的龍首山,依舊危崖聳峙,亂石林立。被斬斷的龍首此刻看上去分外猙獰,且帶了陰陰的殺氣。鄧家英盯著龍首看了好長一會,思想一時有些恍惚,竟指著山頂一派狼藉的地方對女兒說:“看見沒,那就是當年放炮的地方。”

  “媽,你把我當誰了,那地方我上去過不止一次呢,忘了七歲時你怎麼打我的?”鄧朝露扮出調皮的樣子,怕母親太過憂傷,一路想著法子讓母親輕鬆。不過鄧朝露說的是實話,這裡的山山溝溝,她都爬過,小時庫上有不少夥伴,庫邊兩個村子的小朋友也常跑到庫管處玩。那時的孩子野,哪也敢去,大人一不留神,就爬到了山頂處,為此老挨母親訓呢。

  “看我這腦子,老了,不中用了。”鄧家英捋捋頭髮,白髮已經爬上她頭頂,讓她蒼白的臉更顯蒼白。她的確是老了許多,大病加上大難,怎能不老?

  “媽哪能說老,年輕著呢,看上去還像二十幾歲。”鄧朝露強擠出笑臉說。

  鄧家英明知道女兒是哄她開心,也不點破,硬撐著笑笑,回擊女兒:“胡說,媽二十幾歲時還沒你呢。”

  “那我是石頭fèng里蹦出來的啊。”鄧朝露說了句小時說的玩笑話,哪知這話突然觸動了她們母女,兩人看著對面的龍首山,看著不遠處巍然矗立的大壩,心裡泛過層層異樣。過了半天,鄧家英說:“走吧,去晚了,你路伯伯生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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