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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繼舟和楚雅沒走,葬完路波,別人都回了該回的地方,秦繼舟不離開,他跟水庫管理處的老張頭說好,老張頭給他騰了兩間房,一間用來睡覺,一間辦公。他辦什麼公呢,整天埋在一堆發黃的資料里,忽而說要搞清當年上山炸石的真相,忽而又說要找出當年頭腦發昏的原因。庫管處那幫年輕人都以為他瘋了,患了老年妄想症,獨獨老張頭認為他沒瘋,給他提供方便,讓他由著性子地折騰。

  “老了,還能折騰幾天,就讓他把未了的心愿了了吧,人不能帶著遺憾走啊。”老張頭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土一邊對那些對秦繼舟好奇的職工說。

  楚雅徹底變了,要說這個多事的秋季,發生最大變化的還數楚雅。之前人們的記憶里,楚雅是刁蠻的,不講理的,凶,而且霸道。尤其跟秦繼舟的關係,幾乎是一輩子的劍拔弩張,緊張得很,從來沒有緩和的可能。丈夫秦繼舟離開科研所,幽靈一般在流域竄來竄去時,楚雅一點不急。她沖別人說,已懶得跟他爭了,爭了一輩子,爭出什麼了呢,不如由著他,盡情地鬧去吧。她的親家,自以為還了解她的吳天亮專門為此事找過她,讓她看在大半輩子夫妻的份上,對老秦好一點。“我們都是從苦中過來的人,現在好不容易能享點福了,就都別折騰,互相關照著把剩下的日子過好吧。再不濟,也得為孩子們著想啊,一晃,他們都成家立業了,想想我們這些做父母的,也沒給他們做出啥榜樣來,那就老老實實的,別給他們添亂。”

  吳天亮的話倒也實在,誰說不是呢,他們這代人,的確沒給孩子們做出啥榜樣,再添亂,實在說不過去。楚雅聽了,並不領情,她骨子裡就不是一個領情的人,刻板的臉上再次露出年輕時的傲氣,不冷不熱地回敬吳天亮:“榜樣我是做不了,亂我也不添,不過人這一輩子啊,不明白的事很多,糊塗多,清醒少,老秦他是想抓住歲月的尾巴,把不明白的事搞明白,這點,我懂他。”

  “懂他?”吳天亮覺得楚雅不可思議,一個記憶中從沒替丈夫想過的女人,一個一輩子都以自己為中心的女人,會懂得男人?

  楚雅看出了吳天亮心思,笑笑:“老吳啊,說句不該說的,你書記也別生氣,別拿我跟你家雨蘭比,比不得,沒可比性,我們倆看著像,但僅僅是像,但我們做人是有區別的,這區別,你們不懂。”

  “不懂?”這話卻把吳天亮搞糊塗了,在他眼裡,楚雅跟苗雨蘭簡直如一個模子裡出來的。對待工作像,對待朋友像,對待自己丈夫,更像。可楚雅突然說不像,吳天亮就搞不明白哪不像了。

  “算了,說這些沒用,說說你,書記位子上還要干多久啊,是不是給自己一點時間都不留下?”

  楚雅的話是帶著某種隱喻的,可惜吳天亮沒聽懂,吳天亮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喜歡凡事直白,話也直白,儘管官做了多年,假話虛話也說了多年,但這種隱喻性很強的話,還是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係,楚雅也沒指望讓誰聽懂。很多時候,楚雅是自己跟自己講話,自己跟自己隱晦。這個並不複雜的女人,在剛剛過去的這個秋天裡,突然變得複雜,變得讓人琢磨不透。秦繼舟失蹤,她懶得問,更懶得找,就像世界上壓根沒這個人。兒媳吳若涵惹出那麼大事,親家母苗雨蘭隔三間五找上門來,先是和顏悅色討她的好,想平平妥妥把吳若涵的事擱下去。見她的好沒以前那麼容易討,似乎這件事也不會輕輕鬆鬆擱下去,苗雨蘭只好翻臉,口氣一變聲討起秦雨來。聲討來聲討去,仍見她冷著臉,完全沒了以前那份熱情和相知。苗雨蘭就知道,她們之間幾十年的友好沒了。

  再後來,苗雨蘭不得不撕破臉,跑她面前大吵大鬧。吵鬧永遠是女人的一種本事,女人遇到解決不掉但又必須解決的問題時,最好也是最笨的辦法便是吵鬧。苗雨蘭吵啊鬧啊,罵了許多不該罵的話,惡毒得很。撕了許多不該撕爛的過去,差點就將她和楚雅這麼多年共同守著的一個瓶子打開,讓裡面很多神秘而又發黑的秘密流出來。縱是這樣,楚雅都採取了忍。這一次,楚雅的忍耐力真是超級強,強到苗雨蘭無法想像,她自己更是無法想像。苗雨蘭使出十八般武藝,仍然沒能在吳若涵一事上討得楚雅一句話,苗雨蘭崩潰了:“我傻啊,一直以為跟你是交了心的,是世界上最密的,今天我才發現,我們壓根就沒交過心,欺騙,都是在欺騙!”

  真的是欺騙嗎?很多個日子,楚雅都在想這個問題,她得不到答案,很多事楚雅都得不到答案。她也不止一次問自己,跟秦繼舟的這輩子,她值不值得?兒子秦雨的婚姻上,她到底是錯了還是對了?

  想到最後,楚雅想到一個人:鄧家英!

  楚雅終於明白,這輩子,她活到這個人的陰影中去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爭吵,所有的算計還有擔心還有怕還有恨,竟都是為了這個人!沉默的楚雅其實是痛苦的,那是比死亡更令人難受的……

  直到有一天,她帶著巨大的困惑還有痛,悄悄上山。她是想見路波,這個想法很早很早就有了,楚雅覺得,好多心結,可能只有路波才能打開,好多隱秘,也只有路波這兒才有答案。但她不敢付諸行動,難啊,每每想起過去,想起那段歲月里發生的事,楚雅的腳步就猶豫,不敢往前。她曾在很多個夜晚,嘗試著撥過路波電話,撥一半,甚至兩三個數字,就不敢再撥下去。有愧於他啊,人是不能做下虧心事的,做下了,一輩子都理直氣壯不起來。可那段日子,楚雅不想再猶豫了,再猶豫,怕是這輩子都沒了機會,必須見他,哪怕他拿茶水潑她臉上,哪怕將她拒之門外,哪怕把她轟下山,她也要見!

  雜木河水管處那間辦公室兼睡房裡,楚雅終於見到了路波,老了,都老了。沒想到,路波跟老朋友一樣迎接了她,還一個勁說,這遠的山路,你咋能親自來,打個電話,我下山不就行了?這話把楚雅暖的,包袱一下就卸了。她凝視著路波,路波也凝視著她,目光碰在一起,又躲開,再碰,再躲開,就這樣反反覆覆好長一陣子,路波才說:“坐吧,真沒想到,你還能來。”

  有時候,我們心裡那堵牆是自己假設出來的,我們總以為它推不倒,拆不掉,其實我們是被自己擋住了。心有多重,牆就有多厚。世間所有的牆都是能搬掉的,就看我們用心搬還是用手去搬。

  這一天,楚雅是徹底放下一些東西了,這得感謝路波,是路波讓她能從容地放下。房間裡充滿寬容,充滿祥和的味道,路波像一塊發黃的海綿,能把所有的不幸和尷尬全都吸盡,然後擠出清澈的水來,讓楚雅看到透明,看到乾淨。是啊,我們所以活得累活得不幸,最大的根源就是我們內心的不乾淨。清除掉心靈上的雜質與垃圾,我們就會獲得孩子般的純真。那晚楚雅笑了,儘管談的是非常沉重的事,但她還是開心地笑了。這笑,已經遠離了她幾十年,幾十年啊。

  那晚,在已經有寒意襲來的山上,在雜木河嘩嘩流淌的水聲中,楚雅跟路波做了徹夜的長談。他們後來走出屋子,踏著即將乾枯的糙地,沐浴著夜風,走在雜木河邊上。順著那條河,他們好像把一生又重走了一遍,過去看不清看不明的東西,那晚的月光給照亮了。過去帶了殼的東西,那晚讓秋風給吹破了殼。過去解不開的疙瘩,死疙瘩,也讓那晚的河水給沖開了。而高高豎在楚雅心裡的那堵堅硬的牆,最終也讓路波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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