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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另一半呢?”

  “他們在沒有井的地方關井。”

  “什麼?沒有井的地方怎麼關井?”

  “花一到兩千塊錢,在根本沒井也沒水的地方,造個假,看上去跟關掉的井一模一樣。”

  “你是說?”鄧家英激動了,從床上跳下來。

  “你不能激動,你身體有病,我不能害你,你得答應我,不激動,我才講給你。”

  鄧家英又退回到病床上:“行,我答應。”可內心,還是激動。王瓷人說的這事,她是第一次聽到。

  這晚,縣醫院這間病房裡,看似老實巴交的龍山移民王瓷人,跟鄧家英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許多鄧家英並不知情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都從老實巴交的王瓷人嘴裡道了出來。包括縣鄉村三級如何聯手造假,包括為什麼不讓北湖村民打井,移了民卻不讓打井,原來就是造成水荒,給省里壓力,迫使省里採取別的辦法救助谷水市,救助沙湖縣。王瓷人說,市縣現在的目的根本不是關井壓田,而是南水北調,最差也是逼省里給沙湖縣引黃河水。說到中間,王瓷人拿出一大摞表。鄧家英真是服了這個老實人,他居然把沙湖縣六個鄉鎮五十二個村子跑了過來,將這些村子關井壓田的真實數據及造假情況一一列到了表上。鄧家英捧著這些表,簡直有點震撼。一個搬遷戶尚能如此,他們呢,他們做了什麼?她一邊看表,一邊不停地跟王瓷人說謝。

  “我得謝謝你啊,太謝謝了。”

  王瓷人說不用謝,你能掌握情況就行。

  看完表格,鄧家英心裡就不只是震驚,而是難受到家了。按王瓷人提供的數字,再推算全縣,井不但沒關掉一眼,反而比去年底又新增出一百多眼。也就是說,下游沙湖縣仍在大面積開採地下水,所謂治理,不過一紙空文!合上表格半天,鄧家英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好像什麼東西被王瓷人掏走了。對關井數造假她能理解。問題是,流域治理的呼聲越來越高,省里更是重視,連中央最高層都驚動了,他們怎麼還敢亂開採,亂打井。要知道,早在去年八月,市里就通過了一項決議,下游沙湖縣機井是要審批的,必須報到市流域治理綜合辦公室,經相關會議批准方能新打機井,而且要在水利部門監管之下。可她看到的情況和王瓷人說的一樣,簡直就是失控嘛。

  王瓷人一番話讓她徹底明白過來。

  “現在打井根本不需要報批,上面說了,報也不批。於是村里就不報,直接打。”

  “難道縣裡不管?”

  “縣裡裝看不見,其實是默許,你打你的,我裝看不見,出了問題,責任由村里擔,上面概不負責。還有一點,以前打井是批的,一口井縣裡補貼三到五千,現在好,這筆錢也省了。”

  “那……你們北湖為什麼不打?”

  “我們不是不打,而是根本打不了。一來,南湖在上游,他們又是老住戶,水路在哪,他們清楚得很,他們在有水的地方全打了井,把水截斷,就算我們打了,也是枉然。二來,牛得旺是土皇上,他不讓打,移民沒人敢打。”

  “不打井,你們喝什麼,拿什麼澆地?”

  “買!”

  “從哪買?”

  “從南湖買,從牛得旺手裡買。”

  “你是說,他們賣水?”鄧家英眼珠子都要驚出來了。

  “不只牛得旺賣,在沙湖,賣水的村子多了,這是老營生了,當過村幹部的都知道。”

  “……”

  懂了,這下徹底懂了。老營生,怪不得人們都說,村書記是皇上,他想讓誰喝水,誰就有水喝,還有水賣,他不想讓誰喝,誰就得渴死。看來,沙湖不只是一個過度開採的問題。

  王瓷人走後,鄧家英失眠了。醫生再三強調,要她好好休息,不可激動更不能勞累。可是,她不能不激動。王瓷人反映的情況真是怕人啊,地下賣水鏈,嚴重的地方保護主義,政府推卸責任,將矛盾轉嫁到下面……想到最後,鄧家英出了冷汗。

  “不行,我不能住院,我要去現場,要阻止!”

  鄧家英出事了。

  第二天天剛亮,還不到七點,鄧家英一人離開醫院,跟誰也沒打招呼,對沈力嬌也沒說,租了車,直奔南湖。她怕自己的行蹤被孔祥雲他們知道,那樣她就什麼也做不成了。車子在鄉村公路上奔馳半小時,拐進沙漠,清晨的漠風鑽進車窗,打在鄧家英臉上,鄧家英感覺到一絲涼快。但她的心真是涼快不下來,流域治理談了多少年,各種方案不知拿了多少,口號喊了幾籮筐,實質性問題一個沒解決。不但沒解決,現在出現更複雜的情況,有人攪渾水,想把問題本末倒置。有人急於轉移視線,把問題扯到別的方面去。鄧家英知道,流域治理不是一揮而就的事,更不是一紙紅頭文件就能解決了的。但必須有這個意識,能認識到問題的根本所在。如果一直這麼稀里糊塗下去,啥藥也治不了。她今天去就是想給那些還糊塗著的人當頭一棒,讓他們猛醒。自己不能斷自己的後路,更不能為了自己的小利,毀掉整個流域的未來。

  鄧家英的目光透過半開著的車窗,盯住遠處依稀可見的那條河。鄧家英記得,自己剛參加工作,到沙漠地區參觀時,那河是有水的。包括今天要去的南湖,那時還長著蘆葦,游著野鴨子,鄧家英還在湖裡撿過野鴨蛋呢,可好吃了。時過多年,河早已不是河,如果不憑當年的記憶,你連河的形狀都看不到,曾經是河的地方,如今要麼是農田,被看似蓬勃的景象覆蓋,田頭還有高科技農業示範區的牌子,要麼滿眼黃沙,一片乾涸。

  河早已斷流,被吞噬,被消亡。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噴薄而來,大漠瞬間變得有了生氣。鄧家英突然讓司機停車,想下去走一走。

  腳步踩在柔軟的沙土上,鄧家英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路波。八十年代,上級有意讓她到沙湖縣工作,擔任水利局長,那時路波處境並不好,在龍山另一座水庫當庫管處副主任,整日酗酒,醉了就睡,就罵人。有一天還跑到老書記柳震山家,質問為什麼要給他平反,不讓他死在那個年代。氣得柳震山把鄧家英叫去,讓她給路波做工作。有些工作能做,有些真是做不得啊。鄧家英知道路波心病在哪,但又取不掉。誰能幫死去的人復活呢?那個時間,鄧家英整天惦著的就一件事,幫路波找到女兒。對了,路波是有過一個女兒的,是跟當年縣劇團的頭牌演員程雪衣生的,這事當年鄧家英並不知情,運動結束後很多年,鄧家英才聽說。那場運動,路波不但失去了父母,還失去了跟他相伴不久的妻子,他們唯一的女兒,在程雪衣神秘失蹤後也不見了,縣裡有兩種說法,一是說孩子也死了,但路波不信,堅稱女兒還活著。還有一種說法,雪衣失蹤前將孩子送給一個沙鄉婦女,苦苦哀求著把她帶大。每每想起這些,鄧家英就有一種長淚難流的痛。對路波女兒的下落,鄧家英相信後一種,沒理由,就是相信,她不相信雪衣和路波的女兒會夭折,上帝不會那麼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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