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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裡的一切對路波來說,再是熟悉不過,不只是熟悉,更多的是親切。可以這麼說,路波只有到了這座小院,只有到了這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面前,家的感覺才會升騰起來。

  是啊,家。每個人都有家,可對路波來說,家是一條艱難的路,是一條苦難的河,是層層疊疊的山巒與溝壑,是淚,是傷。

  “沒吃吧,我給你下麵條去。”老婦人的目光在路波臉上停了一會兒,大約是被路波疲憊的樣子提醒,想起做飯來了。路波趕忙說:“路上吃過了,不餓。”

  “還不餓呢,你哪次餓過,可也沒見你身上長肉。”老婦人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廚房。從她說話走路的樣子看,她的身體還硬朗,耳不聾眼不花,背更不駝,精神氣足著呢。路波也不阻攔,他的肚子真是餓了,流管處到市區,一百多里路呢,路波是走回來的。他喜歡走路,喜歡一邊走一邊看,要是遇上那些在山上奔走的人,不管是“把窩”還是“笨波”,路波都要停下步子,跟人家熱情地寒暄幾句。談談天談談地,話題最後會回到這山、這河上。一旦回到河流,路波的話就多了,沒一個小時,拉不完。這天他就先後跟三撥人交談過,一撥是毛藏高原上遇到的藏民,藏民們消息比他還靈通,得悉他退休,一個勁問,是不是要回城裡啊,這以後糙原上就看不見你路工了。路波說哪會啊,生是糙原的,死也是糙原的。藏民們就感動得不成,抓著他的手,愣是不讓他走。第二撥是青年洛巴。前幾次遇見洛巴,都是跟那個叫宋佳宜的女子在一起,路波已經知道,宋佳宜是小露的同學,也是小露最要好的朋友。這天沒見到宋佳宜,路波問洛巴,她人呢?洛巴告訴路波,宋佳宜到南方籌款去了,她要建一個流域保護組織,需要錢。洛巴還拉路波也一同參加,跟他講了公益組織許多事。路波有點驚愕,這樣的公益組織怎麼會由一個南方女子先行發起呢,他有種失職的悲哀,於是痛快地答應了洛巴,說等忙過這陣子,一定去找洛巴報到。

  路波用了報到這個詞,讓洛巴很是不安,急著說:“您太客氣了,我們想請您做頭啊,沒有您,組織的號召力就會下降一半。”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嘛。”路波一邊客氣,一邊心裡卻樂滋滋的,這陣想起這事,還蠢蠢欲動呢。等會兒,他想跟老婦人談談,退是退了,但不能閒著。人不能閒啊,得做點什麼。可除了流域,還能做什麼呢?

  第三撥是於幹頭和五羊領的一夥“笨波”。路波現在有點煩這些人,但又離不開他們。路波現在才發現,你越是煩的人,越是離不開。年輕時他煩吳天亮,煩秦繼舟,但這輩子,還是被他們牢牢捆在了一起,想脫開半步都不行。現在他煩那些整天空喊卻不做事的人,離了這些人,自己又六神無主。到底是自己錯了呢,還是他們錯了。或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人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惡來選擇同伴的,人要在跟同僚和對手的打磨中改變好惡。

  於幹頭他們最近惹了不少事,一是把南營水庫的管理人員打了,差點讓公安抓進號子裡,如果不是吳天亮出面說好話,說他們也是為了流域,怕現在就進去了。二是到處煽風點火,製造謠言,說政府要把毛藏高原上的牧民全移到山下去,還要給糙原劃若干紅線,不讓藏民們的牛羊越過。路波批評了他們,讓他們少干點齷齪事。於幹頭卻說,路波太相信政府,政府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想想你這一輩子,不是他們害的是誰害的?”於幹頭又要拿路波的一生來刺激他,路波哼一聲,算是對於幹頭的警告。可是這陣,路波卻在想,他這一輩子,難道真的是命該如此?

  麵條下好了,每次一聞見那香噴噴的味兒,路波就要流口水,慌忙站起,往餐桌那邊去。老婦人說:“你累了,就坐那兒吃吧。”說著,遞過碗來。路波狼吞虎咽,也不怕燙著。看著他餓極的樣子,老婦人嘆:“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要注意身體,飢一頓飽一頓,怎麼叫人放心?”

  路波抬頭,看了老婦人一眼,放下筷子道:“媽,我退了,以後就不去山上了。”

  路波管老婦人叫媽!

  老婦人愕了幾愕,眼睛裡忽然閃出淚花一樣的東西來。“真的退了啊,太快了,怎麼一眨眼,你就退了呢。”

  “你剛才還說,我也不年輕了,這不,一晃六十歲了,該退了。”

  “六十,真快啊,快得嚇人。”老婦人像是憶起什麼。路波怕她重提舊事,忙道:“麵條真香,以後,天天到媽這兒蹭飯。”

  老婦人卻不上路波的當,閉著眼怔想一會,說:“要是雪兒還活著,也該五十七了,她比你小三歲,我的雪兒啊。”老婦人控制不住,緊跟著哽咽起來。

  雪兒這名字一出,路波的心就翻了。哇的一聲,竟當著老婦人的面痛哭起來。老婦人也跟著哭,一時,這座平靜的小院,被哭聲淹沒。哭聲里流淌的,是一個悲壯的故事,一個家庭的慘劇。

  第23章

  過去是有故事的。

  過去的那個故事並不被太多人知道,儘管人們都在傳說,都在猜測,可傳說與猜測離真相太遠。

  路波用一生的歲月,瞞住了真相,裹住了事實。歲月只漏下一些碎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戳痛了無數人的心。

  現在,讓真相出來吧。

  路波喚做媽的這個老婦人,並不是路波的母親,她叫白霓。八十多年前,白霓出生在河南一個小鎮,祖上算得上是富裕人家,。後來白霓考進上海一家女子師範學校,再後來,她跟另一家學院的老師程南堰相識相愛,兩顆心在那個久遠的年代浪漫地結合在了一起。每每想起那段時光,白霓眼裡就會泛出少女的春cháo,她不止一次跟路波講,那個年代多祥和呀,日子充滿了殷實的味道,他作畫,我念書。白霓上師範時念的是法語,後來又學了英語,再後來,因為革命需要,白霓自學了俄語。對那個時代的女子,一氣能拿下三門外語,是多麼的了不得。所以在鄰居還有家人眼裡,白霓算是大才女。可白霓從來不覺得,她說,要論才,我連南堰一半都不及啊,這輩子我只能當他的影子,不過我開心。“開心”兩個字從白霓嘴裡說出來,特別的有味道,說時她的臉一定泛著紅,兩隻美麗的眼裡涌著淡藍色的cháo水,那是幸福的另一種顏色。俊俏的臉上燃燒著對未來生活的期盼,對美好日子的期盼。是的,那時候的白霓是幸福的,濃烈而熾熱的愛情,關心她疼愛她的丈夫,自己心愛的事業。後來他們有了女兒,日子一下飽滿得不能再飽滿了。

  他們的女兒叫程雪衣。

  路波認識白霓夫婦的時候,雪衣已經過了十八歲,高中畢業,裊裊婷婷的個子,一條長辮子甩在身後,見人先是笑,然後主動迎上去,張開好看的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說:“我叫程雪衣,上海來的,以後不走了,就在你們龍山縣工作,你歡迎不?”

  路波那時二十出頭,參加工作已有三年光景,平日不大愛說話的他,在程雪衣面前,竟然意外地話多起來,後來簡直就變成了話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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