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夜好濃,濃得化不開,心事也濃得化不開。老了,心事卻越來越重,年輕時活得多簡單,多直白,現在反而……

  到了墳前,坐下,什麼也沒帶,空著手來。以前帶這帶那,來了就給他們,讓他們吃,讓他們抽,讓他們喝,可他們理都不理他,全都冷著臉,冷著臉啊。現在索性啥也不帶,空著手來,看看他們能咋?

  先在老書記那坐了坐,想說啥,說不出,全堵在心裡。活著時沒覺得這人有多了不起,就是後來當了地委書記,也覺得沒啥了不起。對他總有意見,對他的建議老是排斥。關於這條河,關於這流域,他提過不少意見,可,算了,人都走了,還說什麼呢。不過現在,坐在老書記墳前,秦繼舟忽然就糊塗了,是自己過激,還是老書記保守?當年很多爭論,很多懷疑,怎麼就一一被老書記的話驗證。移民是他提出的,老書記反對過,可最終還是移了。上游打井取水也是他提出的,老書記當年堅決反對,最終還是在政策的強壓下實施了。於是乎,龍鳳峽上游,鄧家山甚至更上游處,一年就打出五十眼機井。水滾滾而來,下游澆得那個滋潤喲。毛藏高原那邊,也未能倖免,當初老書記是堅決反對開採地下水的,是他,過高地估計了地下水藏量,提出了開發上游,涵養下游的理論,結果……

  想著想著,他騰地站起來,跳到了五斗這裡,罵:“五斗你說,你說啊,真是我錯了嗎?”不等五斗回答,他就捶起胸來。還用得著說嗎,事實擺在眼前,事實勝於雄辯啊。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咋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過激觀點呢,難道他對這條河,對這流域,真如老書記說的,沒有感情?

  不,絕不!他相信,自己是有感情的,有啊。一股淚滾下來,模糊了他的眼。怎麼能說沒感情呢,他覺得自己是把整個心融了進去,融了進去啊,怎麼就……再後來,他就越發痛悔得不行了,他一次次地想起五斗,想起那個狡黠詭異,愛耍點小聰明,心裡藏著不少小九九的傢伙,那個人精。

  他難過得要死了,五斗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那年他終還是跟楚雅完了婚,鄧家英是失蹤了,可並沒阻攔住什麼。歷史的車輪真不可阻擋,這話放之四海皆準啊。指揮部破例騰給他們一頂帳篷,做他們的新房。工地上破天荒開了一罈子酒,他的丈人丈母娘都來了,笑嘻嘻地給大家敬酒,分發著喜糖,邊敬酒邊說些嚴格要求的話。後來在吳天亮和苗雨蘭面前停下,非常認真地說:“你們也要加油啊,早日請我們吃喜糖。”吳天亮拉著臉沒說什麼,看得出他對這樣的祝福並不心存感謝,苗雨蘭卻已心花怒放,合不攏嘴地說:“多謝兩位首長,我們還想讓兩位首長當證婚人呢。”

  “好啊。”楚雅母親說了一聲,揚起目光,瞅了瞅天上的雲。“要下雨了。”她說。楚雅父親將目光從苗雨蘭身上挪開,裝模作樣也看了看天,點頭道:“是要下雨了,我們到指揮部去吧。”

  雨果然噼噼啪啪下了起來。婚後第三天,大壩要合龍了,這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刻啊,苦戰兩年多,就等這一刻。龍水河像是格外高興,忽然間水就漲了老高,超過了人們的預期。路波很緊張,吳天亮也很緊張,這樣高的水位,這樣急的水流,合龍是有危險的。吳天亮建議,要不再延緩幾天,等水位回到可控高度。馬永前擰起眉頭,不滿地教訓道:“什麼意思,又想退縮?”吳天亮不敢再建言了,這個時候的馬永前已很有權威,不久前龍山縣城爆發過一場武鬥,造反派差點將柳震山揪出來,給他戴上牛鬼蛇神保護神的帽子。柳震山的腳步已經很少到工地,吳天亮的地位岌岌可危。

  “秦大學你說,這樣的水位合龍有沒有危險?”馬永前將話頭轉向秦繼舟,目光有點逼人。秦繼舟望著咆哮的河水,一時無話,心裡也在不斷嘀咕。一邊的楚雅急不可待替他回答:“報告首長,越是有危險,我們越是要向前。”

  秦繼舟剛想拿眼瞪楚雅,馬永前說話了,馬永前的口氣很硬,他道:“聽到沒有,你們還沒一個女同志有膽量。命令下去,各營做好準備,大壩按時合龍!”

  “是!”一直護衛在馬永前身邊的半瞎子雙腳啪地往跟前一併,敬了一個標準的禮,同時不滿地瞪了吳天亮一眼,跑步走了。苗雨蘭情急地拽了一下吳天亮,催促他快快表態。吳天亮卻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秦繼舟,那目光里有哀、有怨,更有擔憂。

  秦繼舟佯裝看水位,將目光扭開。楚雅走過去,拉住苗雨蘭的手說:“不怕的,有我家繼舟在,根本不用擔心。”苗雨蘭一扭身道:“怕不怕還說不定呢,光表態頂什麼用,得拿出實際行動來。”說完,臉上露出挑戰的表情來。

  楚雅討了沒趣,有點求救似的將目光擱馬永前臉上,馬永前興高采烈說:“讓那些膽小之人看看,龍山人民一定能創造奇蹟。”

  的確是奇蹟。水位高過安全水位將近一米,而大壩合龍留的口子又比設計寬出三米,這三米是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為了奇蹟誕生。各營早已準備好,就等總指揮馬永前一聲令下。馬永前站在大壩最高處,身前身後都是荷槍實彈的民兵,仿佛他不是水庫工地總指揮,而是帶著百萬大軍,要衝破敵人封鎖線,直達會師地。十分鐘後,工地上響起一聲槍響,大壩合龍開始了。

  數百輛架子車拉著石頭,在各營營長的指揮下,爭先恐後往合龍處湧來。幾千號人不顧水深路滑,手拉著車,肩挑著筐,以排山倒海之勢,奮勇沖向大壩合龍處。這個時候是沒人敢猶豫的,那是一場爭時間搶速度,具有高度組織性和紀律性的戰鬥,也是一場人與自然的巔峰對決。秦繼舟和吳天亮各站在大壩豁口兩邊,手裡揮舞著紅、黃兩色指揮旗,兩位民兵替他們拿著小喇叭,喇叭里傳出他們的叫喊聲。奇怪的是,兩個一直暗暗較勁兒的技術人員,那一刻思路是驚人的一致,喊出的話都一模一樣。工地上的人更是心勁一致,誰都卯足了勁兒往豁口處投石頭,投糙袋……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四個,終於,水流被截斷,兇猛的龍水河開始馴服,浪濤衝下來,在新起的圍堰上劇烈碰撞,濺出幾米高的水花,然後打個猛旋,呼嘯著往兩邊去了。秦繼舟和吳天亮臉上終於露出輕鬆,站在極高處的馬永前也松下眉頭,長長吐一口氣,他可以提前慶賀勝利了。

  哪知就在這一刻,上游突然衝下一個浪,浪頭足有兩米高,像匹脫韁野馬,又像一隻怒獸,瘋狂地朝大壩衝來。吳天亮看見了,暗叫一聲不好,秦繼舟也看見了,心裡連驚幾下。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浪已重重打在剛剛堆起的圍堤上。在邊上指揮的鄧源森大叫一聲:“水要衝過去,快!”秦繼舟也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快”。可是來不及了,那股不期而至的浪目空一切地躍過剛起的堤壩,在眾人眼前跳幾個漂亮的舞步,放肆地沖向下游。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