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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日,”我接道,“5月17日晚上7點左右。那時節白天變得很長,空中還剩有一點火燒雲。不過象舍里已經燈火通明。”

  “當時象和飼養員都沒有什麼異常?”

  “既可以說沒有異常,又可以說有異常。我無法說得準確。因為畢竟不是相距很近。作為目擊者的可靠性也可以說不是很高。”

  “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喝了一口因冰塊融化而酒味變淡的威士忌。窗外的雨仍下個不止,既不大下,又不小下,儼然一幅永遠一成不變的靜物畫。

  “也不是說發生了什麼。”我說,“象和飼養員所作所為一如往常。掃除,吃東西,親昵地挑逗一下,如此而已。平日也是如此。我感到不對頭的只是其平衡。”

  “平衡?”

  “就是大小平衡,象和飼養員身體大小的比例。我覺得這種比例較之平時多少有所不同,兩者之差似乎比平時縮小一些。”

  她把視線投在自己手中的達伊吉莉杯上,靜靜注視良久。杯里冰塊已經化了,如細小的海流試圖鑽進雞尾酒的間隙中去。

  “那麼說象的身體變小了?”

  “也許是飼養員變大了,也可能雙方同時變化。”

  “這點沒告訴警察?”

  “當然沒有。”我說,“即使告訴,警察也不會相信,況且我若說出在那種時候從後山看大象,自己都難免受到懷疑。”

  “那,比例與平時不同這點可是事實?”

  “大概。”我說,“我只能說是大概。因為沒有證據,而且我說過不止一次——我是從通風口往裡窺的。不過我在同一條件下觀看大象和飼養員不下數十次,我想總不至

  於在其大小比例上發生錯覺。”

  噢,也許眼睛有錯覺。當時我好幾次閉目搖頭,但無論怎麼看象的體積都與平時不同,的確有些縮小。以至一開始我還以為鎮上搞來一頭小象呢。可是又沒聽說過(我絕不會放過有關象的新聞)。既然如此,那麼只能認為是原來的老象由於某種原因而驟然萎縮。而且仔細看去,象高興似地抬右腳叩擊地面,用多少變細的鼻子撫摸飼養員的後背。

  那光景甚是不可思議。從通風口密切注視裡面的時間裡,我覺得象舍之中仿佛流動著唯獨象舍才有的冷冰冰的另一種時間,並且象和飼養員似乎樂意委身於將彼此捲入——至少已捲入一部分——其中的新生體系。

  我注視象舍的時間總共不到30分鐘。象舍的燈比往常關得早,7時30分燈便熄了,所有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我在那裡等了一會,等待象舍的燈重新閃亮,但再未閃亮。這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大象。

  “那麼說,你是認為象就勢迅速萎縮變小而從柵欄空隙逃走了?還是認為完全消失了呢?”她問。

  “不清楚。”我說,“我只是力圖多少準確地記起自己親眼見過的場面,此外的事幾乎沒有考慮。眼睛獲得的印象實在太強烈了,坦率地說,我恐怕根本無法從中推導出什麼。”

  以上就是我關於大象失蹤說的所有的話。不出我最初所料,這些話作為剛剛相識的年輕男女交談的話題未免過於特殊,況且其本身早已完結。說罷,兩人之間出現了許久的沉默。在談完與其他事幾乎毫不相關的大象失蹤的話之後,我也罷她也罷都不知再提起什麼話題為好。她用手指摩挲雞尾酒杯的邊緣。我則看著杯墊上的印字。反覆看了25遍。我還是後悔自己不該提起什麼大象,這並非可以隨便向任何人開誠布公那種性質的話。

  “過去,家裡養的一隻貓倒是突然失蹤來著,”過了好久她開口道,“不過貓的失蹤和象的失蹤,看來不是一回事。”

  “是啊,從大小來說就無法相比。”我說。

  30分鐘,我們在賓館門口告別。她想起把傘丟在了酒吧,我乘電梯幫助她取回。傘是紅褐色的,花紋很大。

  “謝謝了!”她說。

  “晚安。”我說。

  此後我和她再未見面。一次就刊登GG的細節我們通過電話,那時我很想邀她一起吃飯,但終歸還是作罷。用電話講話的時間裡,驀地覺得這種事怎麼都無所謂。

  自從經歷大象失蹤事件以來,我時常出現這種心情。每當做點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無法在這一行為可能帶來的結果與迴避這一行為所可能帶來的結果之間找出二者的差異。我往往感到周圍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這也許是我 的錯覺。也許是大象事件之後自己內部的某種平衡分崩離析從而導致外部事物在我眼睛中顯得奇妙反常。責任怕是在我這一方。

  我仍然在這急功近利式的世界上依據急功近利式的記憶殘片,到處推銷電冰箱、電烤爐和咖啡機。我越是變得急功近利,產品越是賣得飛快。我們的產品宣傳會所取得的成功甚至超過了我們不無樂觀的預想。我於是得以為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許人們是在世界這個大廚室里尋求某種諧調性吧。式樣的諧調,顏色的諧調,功能的諧調。

  報紙幾乎不再有大象的報導。人們對於自己鎮上曾擁有一頭大象這點似乎都已忘得一乾二淨。仿若廣場上一度茂盛的雜糙,業已枯萎,四周開始漾出冬的氣息。

  大象和飼養員徹底失蹤,再不可能返回這裡。

  --慢----較慢----中----快--

  村上春樹短篇集

  跳舞的小矮人

  夢中出來一個小人,問我跳不跳舞。

  我完全清楚這是做夢。但夢中的我也和當時現實中的我同樣疲憊。於是我婉言謝絕:對不起我很累恐怕跳不成的。小人並未因此不快,一個人跳起舞來。

  小人把手提唱機放在地上,隨著唱片起舞。唱片圍繞唱機扔得滿地都是。我從中拿起幾張來看。音樂種類五花八門,就好像閉眼隨手抓來的。且唱片內容同護套幾乎驢唇不對馬嘴。原來一度放過的唱片小人並不把它插回護套,就那樣扔開不管,以致最後搞不清哪張唱片插回哪個護套,只管亂插一氣。於是,格林·米勒交響樂團護套被插進滾石樂隊的唱片,拉威爾《達夫尼斯和克洛埃》護套給米奇·米勒的唱片插了進去。

  但小人對這種混亂顯得毫不在意。說到底,對小人來說,只要那是音樂且能隨之起舞便別無他求。此刻小人正隨原來裝在《吉他音樂名曲集》護套中的“恰克與飛鳥”的唱片跳動。他將帕克強烈而快速的音樂節奏同身體融為一體,疾風般跳動著舞著,我邊吃葡萄邊看小人的舞姿。

  跳舞當中小人出了好些汗。一擺頭,臉上的汗四濺開來;一揮手,汗從指尖落下。可是小人仍跳個不停。唱片轉完,我把葡萄碗放擱在地上,放新唱片上去。小人再次起舞。

  “你跳得真好,”我打招呼道,“簡直是音樂本身。”

  “謝謝。”小人矜持的說。

  “經常那麼跳不成?”我問。

  “算是吧。”小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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