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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伏爾塔瓦河?”

  “一如伏爾塔瓦河。”

  “謝謝。”

  “不客氣。”我說。 “你這人,有時候還真親切得不得了,就像聖誕節和暑假和剛出生的小狗仔遇在一起似的。” 我又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受人誇獎的時候我總是這樣。

  “偶爾我心裡犯嘀咕,”堇說,“你不久也要同某個地地道道的女人結婚,把我忘得乾乾淨淨的。那一來,我半夜可就不能隨心所欲地打電話了。是吧?”

  “有話光天化日下打嘛。”

  “白天不行的。你還什麼都不明白啊!”

  “你才什麼都不明白。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在太陽下勞動,半夜裡熄燈睡覺。”我抗議道。但這抗議聽起來頗有在南瓜地正中央小聲自言自語的牧歌韻昧。

  “最近報紙上報導來著,”堇壓根兒沒理會我的發言,“喜歡同性戀的女性,一出生耳朵里一塊骨頭的形狀就同一般女性的有著決定性差異。骨頭很小,名稱挺不好記的。就是說,同性戀不是後天傾向,而是遺傳性質。是美國醫生發現的。他出於什麼緣由搞這項研究自然不好判斷,但不管怎樣,那以來我就開始耿耿於懷了,總琢磨耳朵里那塊惹是生非的骨頭,琢磨我那塊骨頭是什麼形狀。” 我不知說什麼合適,遂默不作聲。廣大無邊的平底鍋里灑上新油時那樣的沉默持續好一 陣子。 我開口道:“你在敏身上感覺到的是性慾這點不會有錯?” “百分之百沒錯。”堇說,“一到她面前,耳朵里的骨頭就咔咔作響,像用薄貝殼做的 風鈴。而且有一股想被她緊緊摟抱的欲望,想把一切都交付給她。如果說這不是性慾的話, 我血管里流淌的就是番茄汁。”

  我“唔”了一聲。無法回答。

  “這麼一想,以前好多問題就不難得出答案--為什麼我對同男孩做愛沒興致啦,為什麼毫無感覺啦,為什麼老是覺得自己和別人哪裡不一樣啦……”

  “談一點意見可以嗎?”我問。

  “當然可以。”

  “以我的經驗而言,過於順利地解釋一切--道理也好理論也好--其中必有陷阱。有一個人說過,如果用一本書就能解釋,那麼還是不解釋為好。我想說的是:最好不要太急於撲到結論上去。”

  “記住就是。”堇說罷掛斷電話,掛得未免唐突。

  我在腦海中推出堇放回聽筒走出電話亭的情景。鐘的時針指在三時半。我去廚房喝了杯水,折回床上閉上眼睛。但睡意遲遲不來。拉開窗簾,白光光的月如懂事的孤兒一般不聲不 響地浮在夜空。看來怎麼也睡不成了。我新做了杯濃咖啡,把椅子移到窗邊坐下,吃了幾片夾有奶酪的咸餅乾,然後一邊看書一邊等待黎明的到來。

  第五章

  - - - - -村上春樹- - -

  簡單談談我自己吧。

  當然,這是堇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但既然通過我的眼睛來講堇這個人、講堇的故事,那麼在某種程度上說一下我是誰就是必要的了。

  問題是,在準備談自己的時候,我每每陷入輕度的困惑之中,每每被“自己是什麼”這一命題所附帶的古典式悖論拖住後腿。亦即,就純粹的信息量而言,能比我更多地談我的人這個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在談自己自身的時候,被談的自己勢必被作為談者的我--被我的價值觀、感覺的尺度、作為觀察者的能力以及各種各樣的現實利害關係--所取捨所篩選所限定所分割。果真如此,被談的“我”的形象又能有多少客觀真實性呢?對此我非常放心不下,向來放心不下。

  但是,世間大多數人看上去對這種恐怖或不安幾乎都無動於衷,一有機會就想以驚人坦率的語句談論自己,諸如說什麼“我這人心直口快,不會拐彎抹角,傻瓜似的”、“我這人敏感脆弱,和世人打不好交道”、“我這人專會洞察人心”等等。然而,我多次目睹“敏感脆弱”的人無謂地傷害他人,多次目睹“心直口快”的人不自覺地再三強調於已有利的歪理,多次目睹“專會洞察人心”的人為並不難看穿的表面奉承所輕易欺騙。如此看來,事實上我們對自己到底又了解什麼呢!

  凡此種種,我越想就越不願意談及自己本身(即便有談的必要)。相比之下,我更想就我這一存在之外的存在了解儘可能多的客觀事實。我想通過知曉那種個別的事和人在自己心目中占怎樣的位置(一種分布),或者通過保持已然包含這些的自己的平衡,來儘量客觀地把握自己這一人之為人的存在。

  這是十歲至二十歲期間我在自己心中培育起來的視點,說得誇張些,即世界觀。我像瓦工照著繃得緊緊的準線一塊塊砌磚那樣,將上述想法在自己心中堆積起來。與其說是邏輯性的,莫如說是經驗性的;與其說是思維性的,莫如說是務實性的。但將這種對事物的看法深入淺出地講給別人聽是很困難的--種種場合讓我深深領教了這一點。

  或許由此之故,從思春期中期開始,我便在自己同他人之間劃了一條肉眼看不見的分界線。對任何人都保持一定距離,在既不接近亦不遠離的過程中觀察對手的動向。眾口一詞之事自己也不囫圇吞棗。我對於世界毫無保留的激情,僅僅傾注在書本上和音樂中。這樣--也許在所難免--我成了一個孤獨的人。

  我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出生長大。由於太普通了,簡直不知從何說起。父親從地方上的一所國立大學理學院畢業出來,在一家大型食品公司的研究所工作,愛好是打高爾夫球,周日常常去高爾夫球場。母親偏愛短歌(譯註:日本傳統詩歌(和歌)的一種體裁,五句三十一字(音節)。),時常參加聚會。每當名字出現在報紙短歌專欄,情緒便好上一段時間。喜歡打掃房間,不喜歡做菜。比我大五歲的姐姐兩樣都不喜歡,認為那是別的什麼人幹的事。所以,我在能進廚房之後,便自己做自己吃的東西。買烹飪方面的書回來,一般東西都做得來。這樣做的孩子除我沒第二個。

  出生是在杉並,小時全家搬到津田沼,在那裡長大。周圍全是同一類型的工薪家庭。姐姐學習成績出類拔萃,也是性格使然:不名列前茅誓不罷休。徒勞無益的事從來不做,連領家裡養的狗出去散步都不曾有過。東大法學院畢業,翌年取得律師資格。丈夫是經營諮詢顧問,人很能幹。在代代木公園附近一座漂亮的公寓買了四室套間,可惜房間總是亂七八糟,豬窩一樣。

  我和姐姐不同,對學校里的學習全然提不起興致,對成績排名也不感興趣。只是因為不願意給父母說三道四,便義務性地到校上課,完成最低限度的預習和複習。剩下時間參加足球部活動,回到家就歪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看小說。不去補習學校,不請家庭教師。儘管這樣,學校里的成績也並不很差,或者不如說算好的。心想若是這樣,不備戰高考估計也能考上一所較為不錯的大學。果真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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