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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堇遇上“斯普特尼克戀人”,是在大學退學後兩年多一點兒的時候。

  她在吉祥寺租了一間宿舍,同最低限度的家具和最大限度的書刊一起度日。上午起床,下午以巡山者的氣勢在井頭公園散步。若天氣晴好,就坐在公園長椅上嚼麵包,一支接一支吸菸看書。若下雨天氣變冷,便鑽進用大音量播放歐洲古典音樂的老式酒吧,蜷縮在疲軟不堪的沙發上,愁眉鎖眼地邊看書邊聽舒柏特的交響樂或巴赫的大型樂曲。傍晚喝一瓶啤酒,吃一點在超市買的現成食品。

  晚間一到十點,她便坐在書桌前,擺在眼前的是滿滿一壺熱咖啡、大號麥當勞杯(過生日時我送的,繪有斯納弗金的畫)、一盒萬寶路煙和玻璃菸灰缸。文字處理機當然有,一個鍵表示一個字。

  房間裡一片岑寂。腦海如冬日夜空般歷歷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極星在固定位置閃爍其輝。她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寫,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要說。若在哪裡捅一個難確無誤的出孔,熾熱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會如岩漿鼓涌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斷誕生出來,人們將為“具有曠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閃電式登場而瞠目結舌,報紙的文化版將刊登堇面帶冷峻微笑的照片,編輯將爭先恐後擁來她的宿舍。

  然而遺憾的是這樣的事沒有發生。事實上堇也沒有完成過一部有頭有尾的作品。

  說實話,任憑多少文章她都能行雲流水般寫出,寫不出文章的苦惱同堇是不沾邊的。她能夠將腦袋裡的東西接二連三轉換成詞句。問題是一寫就寫過頭了。當然寫過頭砍掉多餘部分即可,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她無法準確找出自己所寫文章哪部分對整體有用、哪部分沒用。第二天堇讀列印好的東西時,感覺上既好像全部必不可缺,又似乎一律可有可無。有時陷入絕望的深淵,將眼前所有原稿一撕了之。若值冬夜房間又有火爐,真可能像普契尼的《繡花女》那樣用來取一會兒暖,可惜她的單間宿舍里根本沒有什麼火爐。別說火爐,電話都沒有,甚至能把人照完整的鏡子都沒有。

  每到周末,堇就挾著寫好的原稿來我宿舍,當然僅限於未慘遭屠戮的幸運原稿。但仍有相當分量。對堇來說,能夠看自己原稿的人,這偌大世界上唯我一人。

  大學裡我比她高兩年級,加之專業不同,我們幾乎沒有相接點,只是一個偶然機會才使我們親切交談起來。五月連休過後的星期日,我在學校正門附近的汽車站讀從舊書店找來的保爾·尼贊(譯註:法國小說家(1906—1940)。作品有《陰謀》等。)的小說。正讀著,旁邊一個矮個子女孩踮起腳往書上看,問我如今怎麼還讀什麼尼贊,口氣頗有吵架的意味。那情形像是想把什麼一腳踢開,卻無可踢的東西,只好向我發問——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說起來,我和堇兩人倒是意氣相投。兩人都如呼吸空氣一般自然而然地熱衷於閱讀,有時間就在安靜的地方一個人沒完沒了地翻動書頁。日本小說也好外國小說也好新的也好舊的也好前衛也好暢銷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心智興奮的,什麼書都拿在手裡讀。進圖書館就泡在裡面不出來,去神田舊書街可以耗掉一整天時間。除了我本身,我還沒碰上如此深入廣泛而執著地看小說的人,而堇也是一樣。

  她從大學退學的時候,正好我從那裡畢業出來。那以後堇也每月來我住處兩三次。我偶爾也到她房間去,但那裡容兩個人顯然過於狹小,因此她來我住處的次數要多得多。見面仍談小說,換書看。我還時常為堇做晚飯。一來我做飯萊不以為苦,二來堇這個人若讓她在自己做和什麼也不吃之間選擇,她寧願選擇後者。作為回禮,堇從打工的地方帶來很多很多東西,在藥品公司倉庫打工時帶來了六打保險套,估計還剩在我抽屜的最里端。

  堇當時寫的小說(或其片斷)並非她本人認為的那麼糟糕。當然她寫東西還沒有完全上手,風格看上去也欠諧調,好比興趣和疾病各不相同的幾個舊式婦人聚在一起不聲不響地拼湊成的百衲衣。這種傾向是她本來就有的抑鬱症造成的,有時候難免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不妙的是,堇當時只對寫十九世紀式的長卷“全景小說”感興趣,企圖將關係到靈魂和命運的所有事象一古腦兒塞人其中。

  不過,她寫出的文章——儘管有若干問題——仍有獨特的鮮度,可以從中感受到她力求將自己心中某種寶貴的東西一吐為快的直率心情。至少她的風格不是對別人的模仿,不是靠小聰明小手段拼湊成的。我最中意她文中的這些部分,將這些部分中所具有的質樸的力剪下來強行填入整潔雅致的模型中的做法恐怕是不正確的,她還有充分的時間由著自己東拐西拐,不必著急。常言說得好:慢長才能長好。

  “我滿滿一腦袋想寫的東西,像個莫名其妙的倉庫似的。”堇說,“各種各樣的圖像和場景、斷斷續續的話語、男男女女的身影——它們在我腦袋裡時,全都活龍活現、閃閃生輝。我聽見它們喝令我‘寫下來!’而我也覺得能產生美妙的故事,能到達一個新的境地。可是一旦對著桌子寫成文字,我就知道那寶貴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水晶沒有結晶,而作為石塊壽終正寢了。我哪裡也去不成。”堇哭喪著臉,拾起二百五十個左右的石子朝水池扔去。“或許我本來就缺少什麼,缺少當小說家必須具備的關鍵素質。”

  沉默有頃。深重的沉默。看來她是在徵求我凡庸的意見。

  “中國往昔的城市,四面圍著高高的城牆,城牆上有幾個壯觀的大門。”我想了一會說道,“人們認為門具有重要意義。人們相信不但是人從門出出入入,而且城市的靈魂也在其中,或者應在其中,正如中世紀歐洲人將教會和廣場視為城市的心臟一樣。所以中國至今還存留好幾座雄偉的城門。過去中國人是怎樣建造城門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堇說。

  “人們把板車拉到古戰場上去,儘量收集散在或埋在那裡的白骨。由於歷史悠久,找古戰場沒有困難。接下去就在城的入口處修建嵌入那些白骨的非常高大的城門——他們希望通過祭奠亡靈而由死去的將士守護自己的城市。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門建成之後,還要領來幾隻活狗,用短劍切開喉嚨,把熱乎乎的狗血潑在門上。於是乾枯的白骨同新血混在一起,賦予古老的亡魂以無邊法力。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堇默默地等待著下文。

  “寫小說也與此相似。無論收集多少白骨、建造多麼壯觀的城門,僅僅這樣小說也是活不起來的。在某種意義上,故事這東西並非世上的東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經受聯結此側與彼側的法術的洗禮。”

  “就是說,我也要從哪裡找來一隻屬於自己的狗才行,是吧?”

  我點點頭。

  “而且必須噴以熱血?”

  “或許。”

  堇咬著嘴唇思索了半天。又有幾顆可憐的石子給她投進池去。“可能的話,不想殺害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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