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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想看。”她說,“真帶來了?”

  “複製的,不是真品。”

  “那也想看。”

  我走到外面停車處,從車后座取回旅行包。10月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曠神怡。原來布滿天空的雲斷斷續續地散開,從中透出近乎圓滿的月。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我折回沙發,拉開旅行包,取出用浴巾纏著的頭骨,遞給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細細地觀察頭骨。

  “不簡單!”

  “頭骨專家做的。”我喝著威士忌說。

  “簡直真的一樣。”

  我止住磁帶,從包里掏出那雙火筷敲了敲頭骨,“咕——”聲音一如上次,乾巴巴的。

  “怎麼?”

  “頭骨的聲音各不相同。”我說,“頭骨專家能夠從聲音中讀解出各種各樣的記憶。”

  “妙!”說著,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頭骨,“不像複製品。”

  “一個相當執著的怪人製作的嘛。”

  “我丈夫的頭蓋骨完全碎了,聲音肯定發不準確。”

  “難說,不好估計。”

  她把頭骨放在桌上,舉杯喝葡萄酒。我們在沙發上肩靠肩乾杯,眼望著頭骨,血肉盡失的獨角獸頭骨,看上去既像朝我們發笑,又似乎正在盡情地大口吸氣。

  “放支音樂!”她說。

  我從磁帶堆里抽出一盒大致合適的,塞進音響,按下鍵,返回沙發。

  “這兒可以麼?要不然上二樓?”她問。

  “這裡可以。”

  擴音器中流出帕頓的《故鄉行》。時間似乎流往錯誤的方向。不過錯對都無所謂了,只管流往它喜歡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臨院窗口的花邊窗簾,關掉室內電燈,在月光中脫衣服。她摘掉項鍊,取下手鐲式手錶,脫去天鵝絨連衣裙。我也取下手錶扔到沙發背後。隨即脫上衣,解領帶,喝乾杯底剩的威士忌。

  當她把長筒襪褲捲成一團脫光時,音樂正換成查爾斯的《喬治亞州,我的故鄉》。我閉起眼睛,兩腳搭在茶几上,像攪拌酒杯里的冰塊似的攪拌腦袋裡的時間。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時發生在遙遠的往昔,只有脫的衣服、背景音樂和獨白有一點點變化。而這種變化並無什麼了不得的意義。飛速旋轉幾圈,又跑回原處。恰如騎著旋轉木馬賽跑。誰也超不過誰,誰也不會被超過,終點只此一處。

  “好像一切都發生在過去。”我閉著眼睛說。

  “當然,”說著,她從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剝豇豆筋那樣一個個慢慢解開襯衫扣。

  “何以見得?”

  “因為知道。”言畢,一口吻在我赤裸的前胸,長長的頭髮落在我的腹部。“統統都是過去一起發生的。不過來回兜圈子而已,對吧?”

  我依然閉目合眼,把身體交給她的嘴唇和頭髮,品味其感觸。我想鱸魚,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門前長凳上的蝸牛。世界充滿數不勝數的暗示。

  我睜開眼睛,悄然摟過她,手繞到背後解她的胸罩掛鉤。沒有掛鉤。

  “前面。”她說。

  世界的確在進化。

  我們沖罷淋浴,一起裹著毛巾被聽克勞斯比的唱片。心情暢快至極。女孩的頭髮漾出洗髮香波的氣味兒。沙發雖然彈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發,乃是做工講究時代的遺物,散發著古時陽光的氣息。確曾存在理應提供這種沙發的美好時代。

  “好沙發!”我說。

  “又舊又寒傖,本想換掉來著。”

  “還是這樣的好。”

  “那就不動它。”

  我隨著克勞斯比哼唱《少年丹尼》。

  “喜歡這首歌?”

  “喜歡。”我說,“上小學時一次口琴比賽吹過這首歌,還得獎得了一打鉛筆。過去口琴吹得無懈可擊。”

  她笑道:

  “人生這東西也真是不可思議啊。”

  “不可思議。”

  她從頭放《少年丹尼》。我又隨著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頭不由一陣悲涼。

  “走後能寫信來?”她問。

  “能寫。”我說,“如果能從那裡寄信的話。”

  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後剩的葡萄酒。

  “現在幾點?”我問。

  “半夜。”她回答。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36.世界盡頭(手風琴)

  “是那樣感覺的?”女孩問,“你感覺可以讀出我的心?”

  “感覺非常強烈。本來你的心近得伸手可觸,而我卻視而不見。解讀的方法本應提示在我面前。”

  “既然你那樣感覺,那就是正確的。”

  “但我還不能夠找到。”

  我們坐在書庫地板上,並靠牆壁抬頭望著頭骨陣列。頭骨鴉雀無聲,什麼也不說給我聽,哪怕隻言片語。

  “你那種強烈感覺恐怕是最近一段時間才有的吧?”她說,“你逐個回想一下影子衰弱之後你身邊發生的事情,或許裡邊藏有一把鑰匙——能用來找到我心的鑰匙。”

  我在這冷冰冰的地板上閉起雙眼,側耳諦聽了一會頭骨沉沉的靜默。

  “今早老人們在房前挖坑來著,不知用來埋什麼,非常之大。鍬聲把我吵醒,簡直就像在我腦袋裡挖坑。下的雪已把坑埋上了。”

  “其他呢?”

  “和你一起去了森林發電站。這事你也曉得吧?見了年輕管理員,談了森林。還參觀了風洞上面的發電設備。風的聲音很煩人,活像從地獄底層吹上來的。管理員年輕、文靜、瘦削。”

  “此外?”

  “從他那裡拿了把手風琴,摺疊式的,小巧玲瓏。很舊,但發音還准。”

  女孩在地板上靜靜沉思。我覺得書庫的氣溫正一刻刻下降。

  “大約是手風琴。”她說,“鑰匙定是它!”

  “手風琴?”

  “邏輯上說得通。手風琴同歌有關,歌同我母親有關,我母親同我心的殘片有關。不是麼?”

  “的確如你所說,”我接道,“順理成章。手風琴有可能是關鍵。問題是重要一環已經脫落:我連一道歌也想不起來。”

  “不是歌也行。讓我多少聽聽手風琴的聲音也好,可以麼?”

  “可以。”說著,我走出書庫,從掛在爐旁的大衣口袋掏出手風琴,拿來坐在她身邊。我雙手插進琴盤兩側的皮帶,按了幾個和音。

  “真是動聽!”她說,“聲音像風?”

  “風本身。”我說,“做出能發各種聲音的風,再加以組合。”

  她悄然閉目,傾聽這和音。

  我在能想起的範圍內一個接一個彈奏和音,並用右手指探索似的按動音階。旋律固然無從記起,但無所謂,只消像風一樣讓她聽手風琴聲音即可,像鳥一樣把心交給風即可,別無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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