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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上午秀姑先到醫院裡見家樹,將詳細的經過,都告訴了他。家樹忘其所以,不覺深深的對秀姑作了三個揖。秀姑向後退了兩步,笑著低了聲音道:"你這樣多禮。"家樹道:"我也來不及寫信了,請你今天仔細的問她一問。她若是不忘記我,我請她趁著今明天這個機會,找個地方和我談兩句話。"說著,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還是寫幾個字給她。"於是向醫院裡要了一張紙,用身上的自來水筆,就在候診室里,伏在長椅的椅靠上寫。可是提起筆先寫了"鳳喜"兩字,就呆住了。以下寫什麼呢?候診室里人很多,又怕只管出神會引起人家注意,於是接著寫了八個字:"我對於你依然如舊。"寫完,搖了一搖頭,把筆收起,將紙捏成一團對秀姑道:"我沒法寫,還是你告訴她的好。"秀姑也只好點了點頭,起身便走。家樹又追到候診室外來,對秀姑道:"信還是帶去吧,她總看得出是我的親筆。"於是又把紙團展開,找了一個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傷心人白。"秀姑看他寫這四個字的時候,臉色慘白。秀姑也覺得他實可傷心,心裡有點忍不住淒楚,手裡拿過字紙就閃開一邊,因道:"我有了機會,再打電話告訴你吧。"秀姑匆匆的離開了醫院,就到劉將軍家來,向門房裡說明了,是來試工的,一直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僕,再引她到鳳喜臥室里去。鳳喜一見,便說道:"將軍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麼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裡陪著我,做點小事吧。"秀姑會意,答應了一聲"是"。等到屋子裡無人,鳳喜才皺了眉道:"大姐,你的膽子真大!怎麼敢冒充找事,混到這裡來。若是識破了,恐怕你的性命難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這是將軍家裡,不是鬧著玩的。可是還有個人,性命也難保呢!我拚了我這條命,也只好來一趟。為什麼呢?因為人家救過我父親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說著話臉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後就板著臉,兩手一抱膝蓋,坐到一邊椅子上。鳳喜道:"大姐,你這話是說我忘恩負義嗎?我也是沒有法子呀!現在樊大爺怎麼樣了,他叫你來有什麼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條,交給鳳喜道:"這是他讓我帶給你的信。"於是把那天什剎海見面以至現在的情形,說了一遍。鳳喜將字條看了一看,連忙捏成一個紙團,塞在衣袋裡,因道:"他忘不了我,我知道。可是我現在已經嫁了人,我還有什麼法子!就請你告訴他,多謝他惦記。至於他待我的好處,我也忘不了。不瞞你說,現在我手上倒也方便,拿個一萬八千兒的,還不值什麼,我有點東西謝他,請你給我拿了去。"秀姑笑道:"一萬八千--就是十萬八萬,你也拿得出來,這個我早知道了。但是他不望你謝他,只要你治他的病。"鳳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麼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無非是想你。現在你有兩個藥方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這個機會,跟他逃去;其二,你當面對他說明,你不愛他了,現在日子過得很好。這樣,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也就好了。我跟人家傳信,只得說到這種樣子。你要怎麼辦,那就聽憑於你。"說完,又板起了臉孔。

  鳳喜看看秀姑的臉色,又想想她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好吧,我就見見他也不要緊。這兩天我媽不大舒服,明天起一個早,我回家去看我母親,我就由後門溜出去找個地方和他見見。不過要碰到了人,那禍不小。還是先農壇地方,早上僻靜,叫他一早就在那裡等著我吧。"秀姑道:"你答應的話,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緊,約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鳳喜道:"我決不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這裡假做兩天工,等我明天去會著了他,或者你不願意做,或者我辭你。"秀姑站立起來,將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們將軍回來了,我也不怕。"於是讓鳳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著機會,打了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明天一早,在先農壇柏樹林下等著。

  家樹正在床上臥著揣想:秀姑這個人,秉著兒女心腸,卻有英雄氣概。一個姑娘,居然能夠假扮女僕,去探訪侯門似海的路子,義氣和膽略,都不可及。這種人固然是天賦的俠性,但若非對我有特別好的感情,又哪裡肯做這種既冒險又犯嫌疑的事!可是她對我這樣的好,我對她總是淡淡的,未免不合。這種人,心地忠厚,行為慡快,都有可取。雖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態度,而也就在這上面可以顯出她的長處來,我還是丟了鳳喜去迎合她吧。正是這樣想著,秀姑的電話來了,說鳳喜約了明日一早到先農壇去會面。家樹得了這個消息,把剛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鳳喜受了武力的監視,還約我到先農壇去會面,可想那天什剎海會面,她躲了開去,乃是出於不得已。先農壇這地方,本是和鳳喜定情之所,鳳喜而今又約著在先農壇會面,這裡面很含有深情。這樣一早就約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歸於好嗎?說好了,也許她明天就跟著我回來。那麼,我向哪一方面逃去為是呢?若是真有這樣的機會,我不在北京讀書了,馬上帶了她回杭州去。據這種情形看來,恐怕雖有武力壓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對。連次日怎樣雇汽車,怎樣到火車站,怎樣由火車上寫信通知伯和夫婦,都計劃好了。

  這一晚晌,就完全計劃著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點鐘,就早早的睡覺,以便明日好起一個早。誰知上床之後,只管想著心事,反是拖延到了兩點鐘才睡著。一覺醒來,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驚。趕快披衣起床,扭了電燈一看,卻原來是兩點三刻,自己還只睡了四十五分鐘的覺,並不曾多睡。低著頭,隔著玻璃窗向外看時,原來是月亮的光,到天亮還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農壇,仿佛又是在火車上,仿佛又是在西湖邊。猛然一驚,醒了過來,還只四點鐘。自己為什麼這樣容易醒?倒也莫名其妙。想著不必睡了,坐著養養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長夜短,五點鐘,天也就亮了。這時候,什麼人都是不會起來的。家樹自己到廚房裡舀了一點涼水洗臉,就悄悄的走到門房裡,將聽差叫醒,只說依了醫生的話,要天亮就上公園去吸新鮮空氣,叫他開了門,雇了人力車,直向先農壇來。

  這個時候,太陽是剛出土,由東邊天壇的柏樹林子頂上,發著黃黃的顏色,照到一片青蘆地上。家樹記得上次到這裡來的時候,這裡的青蘆不過是幾寸長,一望平疇糙綠,倒有些像江南春早。現在的青蘆,都長得有四五尺深,外壇幾條大道,陷入青蘆叢中,風颳著那成片的長蘆,前仆後繼,成著一層一層的綠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綠浪中站立,這與上次和鳳喜在這裡的情形,有點不同了。下車進了內壇門,太陽還在樹梢,不曾she到地上來。柏林下大路,格外陰沉沉的。這裡的聲音,是格外沉寂,在樹外看藏在樹里的古殿紅牆,似乎越把這裡的空氣襯托的幽靜下來。有隻喜鵲飛到家樹頭上,踏下一支枯枝,噗的一聲,落了下來,打破了這柏林里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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