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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時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三擊掌》,一個蒼髯老生呆坐著聽,一個穿了宮服的旦角,慢慢兒的唱,一點引不起觀客的興趣。因之滿戲園子裡,只聽到一種哄隆哄隆鬧蚊子的聲浪,先是少數人說話,後來聽不見唱戲,索性大家都說話。劉將軍也就向著鳳喜談話,問她在哪家學校,學校里有些什麼功課。由學校里,又少不得問到家裡。劉將軍聽她說只有一個叔叔,閒在家裡,便問:"從前他幹什麼的呢?"鳳喜想要說明,怕人家看不起,紅著臉,只說了一句"是做生意",劉將軍也就笑了。

  這裡鳳喜越覺得不好意思,就迴轉頭來和雅琴說話。只見她項脖上掛了一串珠圈,在那雪青綢衫上,直垂到胸脯前,卻配襯得很明顯,因笑問道:"這珠子買多少錢啦?"她問時,心裡也想著,曾見人在洋貨鋪里買的,不過是幾毛錢罷了。她的雖好,大概也不過一兩塊錢。心裡正自盤算著,可不敢問出來。不料雅琴答覆著道:"這個真倒是真的,珠子不很大,是一千二百塊錢買的。"鳳喜不覺心裡一跳,復又問一聲道:"多少錢呢?"雅琴道:"一千二百塊錢買的,貴了嗎?有人說只值八九百塊錢呢。"鳳喜將手託了珠圈,偏著頭做出鑑賞的樣子,笑道:"也值呢!前些時我看過一副不如這個的,還賣這樣的價錢呢。"只在這時,鳳喜索性看了看雅琴穿的衣服。只覺那料子又細又亮,可是不知道這個該叫什麼名字。再看那料子上,全用了白色絲線繡著各種白鶴,各有各式的樣子,兩隻袖口和衣襟的底擺,卻又繡了浪紋與水藻,都是綠白的絲線配成的。這一比自己一件英綠的半新紡綢旗衫,清雅都是一樣,然而自己一方,未免顯著單調與寒酸起來。估量著這種衣料,又不知道要值一百八十,自己不要瞎問,給人笑話。於是就把詞鋒移到看戲上去,問唱的戲是什麼意思?戲詞是怎樣?雅琴望著劉將軍,將嘴一努,笑道:"哪!你問他。他是個老戲迷,大概十齣戲,他就能懂九出。"鳳喜自從昨日劉將軍放一牌和了清一色,就覺得和這人說話有點不便。但是人家總是一味的客氣,怎能置之不理!他滔滔不絕的說著,鳳喜也只好帶一點笑容,半晌答應一句很簡單的話。大家正將戲看得有趣,那尚師長忽然將眉毛連皺了幾皺,因道:"這戲館子裡空氣真壞,我頭暈得天旋地轉了。"雅琴聽說,連忙掉轉身來,執著尚師長的手,輕輕的道:"今天的戲也不大好,要不,我們先回去吧。"尚師長道:"可有點對不……"劉將軍一迭連聲的說:"不要緊,不要緊,回頭沈小姐要回家,我可以用車送她回去的。"鳳喜聽說,心裡很不願意。但是自己既不能挽留有病的人不回家,就是自己要說回去,也有點和人存心鬧彆扭似的,只是站了起來,躊躇著說不出所以然來。在她這躊躇期間,雅琴已是走出了包廂,連叫了兩聲"對不住",說"改天再請",於是她和尚師長就走了。

  這裡鳳喜只和劉將軍兩人看戲,椅後的女僕,早是跟著雅琴一同回去。這時鳳喜雖然兩隻眼注she在台上,然而台上的戲,演的是些什麼情節,卻是一點也分不出來。本來坐著的包廂,臨頭就有一架風扇,吹得非常涼快的,偏是身上由心裡直熱出來,熱透脊樑,仿佛有汗跟著向外冒。肚子裡有一句要告辭回家的話,幾次要和劉將軍說,總覺突然,怕人家見怪。本來劉將軍就處處體貼,和人家同坐一個包廂,多看一會兒戲,也很不算什麼,難道這一點面子都不能給人?因此坐在這裡,儘管是心不安,那一句話始終不能說出來,還是坐著。劉將軍給她斟了一杯茶,她笑著欠了一欠身子。劉將軍趁著這機會望了她的臉道:"沈小姐!今天的戲不大很好,這個禮拜六,這兒有好戲,我請沈小姐再來聽一回,肯賞光嗎?"鳳喜聽說,頓了一頓,微笑道:"多謝!怕是沒有工夫。"劉將軍笑道:"現在是放暑假的時候,不會沒有工夫。乾脆,不肯賞光就是了。既不肯賞光,那也不敢勉強。剛才沈小姐看著尚太太一串珠鏈,好像很喜歡似的,我家裡倒收著有一串,也許比尚太太的還好,我想送給沈小姐,不知道沈小姐肯不肯賞收?"鳳喜兩個小酒窩兒一動,笑道:"那怎樣敢當!那怎樣敢當!"劉將軍道:"只要肯收,我一定送來。府上在大喜胡同門牌多少號?"鳳喜道:"門牌五號。可是將軍送東西去,萬不敢當的。"說著又笑了。--由這裡起,兩人索性談起話來,把戲台上的戲都忘了。說著話,不知不覺戲完了。劉將軍笑道:"沈小姐!讓我送你回去吧。夜深了,僱車是不容易的。"鳳喜只說"不客氣",卻也沒有拒絕。劉將軍和她一路出了戲院門。劉將軍的汽車是有護兵押著的,就停放在戲院門口。要上車之際,劉將軍不覺攙了鳳喜一把,跟著一同坐上車去。上車以後,劉將軍卻吩咐站在車邊的護兵,不必跟車,自走了回去。隨手又把車篷頂上嵌著的那盞乾電池電燈給擰滅了。

  汽車走得很快,十分鐘的時間,鳳喜已經到了家門口。劉將軍擰著了電燈,小汽車夫便跳下車來開了車門。鳳喜下了車,劉將軍連道:"再見再見!"鳳喜也沒有作聲,自去拍門。門鈴只一響,沈大娘一迭連聲答應著出來開了門。一面問道:"就是前面那汽車送你回來的嗎?我是叫你去了早點回,還是等戲完了才回來嗎?一點多鐘了,這真把我等個夠。"鳳喜低了頭,悄然無語的走回房去。沈大娘見她如此,也就連忙跟進房來。見她臉上紅紅的,額前垂髮,卻蓬鬆了一點。輕輕問道:"孩子,怎麼了?"鳳喜強笑道:"不怎麼樣呀?幹嘛問這句話?"沈大娘道:"也許受了熱吧?瞧你這不自在的樣子。"鳳喜道:"可不是!"沈大娘覺著尚太太請聽戲,也不至於有什麼岔事,也就不問了。

  這裡鳳喜慢慢的換著衣履,卻在衣袋裡又掏出一卷鈔票來,點了一點,乃是十元一張的三十張。心想:這錢要不要告訴母親呢?當他在汽車上,捉著我的手,把鈔票塞我手裡時候,說"這三百塊錢,拿去還尚太太的賭本吧",我不該收他的就好了,因之讓他小看了我。就說"沈小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歷史嗎?你和從前的尚太太干一樣的事情哩"。--他能說出這話來,所以他就毫無忌憚了。想到這裡,呆呆的坐在小鐵床上,左手捏著那一卷鈔票,右手卻伸了食指中指兩個指頭,去撫摩自己的嘴唇。想到這裡,起身掩了房門又坐下,心想他說明天還要送一串珠圈給我,若是照雅琴的話,要值一千多塊錢。一個新見面的人,送我這重的禮,那算什麼意思呢?據他再三的說,他的太太是去世了的,那末,他對於我……想到這裡,不由得沉沉地想。

  鳳喜一手扶了臉,正偏過頭去,只見壁上掛著的家樹半身像,微笑的向著自己。也不知什麼緣故,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接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看了。於是連忙將枕頭挪開,把那一卷鈔票,塞在被褥底下。就只這一掀,卻看見那裡有家樹寄來的幾封信,將信封拿在手上,一封一封的將信紙抽出來看了一看。信上所說的,如"自別後,看見十六七歲的女郎就會想到你";"我們的事情,慢慢的對母親說,大概可望成功。我向來不騙母親,為了你撒謊不少,我說你是個窮學生呢,母親倒很贊成這種人。以後回北京我們就可以公開的一路走了";"母親完全好了,我恨不得飛回北京來。因為我們的前途,將來是越走越光明的。我要趕回來過過這光明的愛情日子";"我們的愛情決不是建築在金錢上,我也決不敢把這幾個臭錢來侮辱你。但是我願幫助你能夠自立,不至於像以前去受金錢的壓迫"。這些話,在別人看了,或者覺得很平常,鳳喜看了,便覺得句句話都打入自己的心坎里。看完信之後,不覺得又抬頭看了一看家樹的像,覺得他在鎮靜之中,還含著一種安慰人的微笑。他說決不敢拿金錢來侮辱我。但是願幫助我自立,不受金錢的壓迫,這是事實。要不然他何必費那些事送我進職業學校呢?在先農壇唱大鼓書的時候,他走來就給一塊錢,那天他決沒有想到和我認識的,不過是幫我罷了。不是我們找他,今天當然還是在鐘樓底下賣唱。現在用他的錢,培植自己成了一個小姐,馬上就要背著他做對不住他的事,那末,良心上說得過去嗎?那劉將軍那一大把年紀,又是一個粗魯的樣子,哪有姓樊的那樣溫存!姓劉的雖然能花錢,我不用他的錢,也沒有關係。姓樊的錢,雖然花得不像他那樣慷慨,然而當日要沒有他的錢,就成了叫化子了。想著又看看家樹的像,心裡更覺不安。有了,我今天以後,不和雅琴來往也就是了。於是脫了衣服,滅了電燈,且自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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