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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是事情碰巧不過,次日,有個俄國鋼琴聖手闊別烈夫,在北京飯店獻技。還不曾到上午十二點,何小姐就專差送了一張赴音樂會的入門券來。券上刊著價錢來,乃是五元。時間是晚上九時,也並不耽誤別的事情,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時,就一人獨去。

  這音樂會是在大舞廳里舉行,臨時設著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掛了白紙牌,上面列了號頭,來賓是按著票號,對了椅子號碼入座的。家樹找著自己的位子時,鄰座一個女郎迴轉頭來,正是何麗娜。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電約,也一定會來的。因為今天這種音樂會,你若不來,那就不是真喜歡音樂的人了。"家樹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辯。但是這個音樂會,主體是鋼琴獨奏,此外,前後配了一些西樂,好雖好,家樹卻不十分對勁。音樂會完了,何麗娜對他道:"這音樂實在好,也許可以引起我的興趣來。你說我應該學哪一樣,提琴呢?鋼琴呢?"家樹笑道:"這個我可外行。因為我只會聽,不會動手呢。"說著話,二人走出大舞廳。這裡是飯廳,平常跳舞都在這裡。這時飯店裡使役們,正在張羅著主顧入座。小音樂台上,也有奏樂的坐上去了,看這樣子,馬上就要跳舞。家樹便笑道:"密斯何不走了吧?"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又要跳舞嗎?"家樹道:"據我所聽到說,會跳舞的人聽到音樂奏起來腳板就會癢的。而況現在所到的,是跳舞時間的跳舞場呢。"何麗娜道:"你這話說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沒有預備跳舞呢。不信,你瞧瞧這個。"說時,她由長旗袍下,伸出一隻腳來。家樹看時,見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雙平底的白緞子繡花鞋。因笑道:"這倒好像是自己預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為什麼呢?"何麗娜道:"什麼也不為,就是我感不到興趣罷了。不要說別的,還是讓我把車子送你回去吧。"家樹索性就不推辭,讓她再送一天。--這樣一來,伯和夫婦就十分明了了。以為從前沒有說破他們的交情,所以他們來往很秘密;現在既然知道了,索性公開起來,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噹噹的交際,也就不必去過問了。

  就是這樣,約摸有一個星期,天氣已漸漸炎熱起來。何麗娜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總有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到公園裡去避暑,或者到北海遊船。家樹雖不次次都去,礙著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絕。

  這一天上午,家樹忽然接到家裡由杭州來了一封電報,說是母親病了,叫他趕快回去。家樹一接到電報,心就慌了。若是母親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會打電報來的。坐火車到杭州,前後要算四個日子,是否趕上母子去見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電報,來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車就走。

  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讓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給我給你代辦就是了。"家樹皺了眉道:"別的都罷了,只是在同鄉方面挪用了幾百塊錢,非得還人不可。叔叔好久沒有由天津匯款來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籌劃一點?只要這款子付還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家樹沉吟了一會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籌不齊,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你這話倒怪了,該人五百,就還人五百;該人三百,就還人三百,怎麼沒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樹道:"該是只該人三百多塊錢。不過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帶點東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來你是趕回去看母親的病,人家都知道你臨行匆促;二來你是當學生的人,是消耗的時代,不送人家東西,人家不能來怪你。至於你欠了人家一點款子,當然是要還了再走的好,我給你墊出來就是了。"家樹聽說,不覺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伯和道:"這一點款子,也不至於就博你一揖。你什麼事這樣急著要錢?"家樹紅了臉道:"有什麼著急呢?不過我愛一個面子,怕人家說我欠債脫逃罷了。"當下伯和想著,一定是他一二月以來應酬女朋友鬧虧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紹給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錢,自己也不便於去追究。於是便到內室去,取了三百元鈔票,送到家樹屋子裡來。他拿著的鈔票五十元一疊,一共是六疊,當遞給家樹的時候,伯和卻發現了其中有一疊是十元一張。因伸著手,要拿回一疊五元一張的去。家樹拿著向懷裡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當替我餞行了。多借五十元與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過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將來一算總帳,我怕姑母會怪我。"家樹道:"不,不,這個錢,將來由我私人奉還,不告訴母親的。"他一面說著,一面在身上掏了鑰匙,去開箱子,假裝著整理箱子裡的東西,卻把箱子裡存的鈔票,也一把拿起來,揣在身上,把箱子關了,對伯和道:"我就去還債了。不過這些債主,東一個,西一個,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來呢。"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裡去辭行嗎?"家樹也不答應他的話,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門來了。

  家樹今天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樣考慮,看見人力車子,馬上就跳了上去,說著"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車夫見他是由一所大宅門裡出來的,又是不講價錢的僱主,料是不錯,拉了車子飛跑。不多時到了沈家門口,家樹抓了一把銅子票給車夫,就向里跑。

  這時,鳳喜夾了一個書包在肋下,正要向外走,家樹一見,連忙將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學了,我有話和你說。"鳳喜看他雖然笑著,然而神氣很是不定,也就握著家樹的手道:"怎麼了?瞧你這神氣。"家樹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鳳喜道:"什麼,什麼?你要回南去?"家樹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裡的電報,說是我母親病了,讓我趕快回去見一面。我心裡亂極了,現在一點辦法沒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車,我就搭今晚上的車子走了。"鳳喜聽了這話,半晌作聲不得,噗的一聲,脅下一個書包,落在地上。書包恰是沒有扣得住,將硯台、墨水瓶、書本和所有的東西,滾了一地。

  沈大娘聽到家樹要走,身上系的一條藍布大圍襟,也來不及解下,光了兩隻胳膊,拿起圍襟,不住的擦著手,由旁邊廚房裡三腳兩步走到院子裡,望著家樹道:"我的先生,瞧,壓根兒就沒聽到說你老太太不舒服,怎麼突然的打電報來了哩?"說畢這話,望著家樹只是發愣。家樹道:"這話長,我們到屋子裡去再說吧。"於是拉了鳳喜,一同進屋去。沈大娘還是掀起那圍襟,不住的互擦著胳膊。

  家樹道:"你們的事我都預備好了。我這次回南遲則三個月,快則一個月,或兩個月,我一定回來的。我現在給你們預備三個月家用,希望你們還是照我在北京一樣的過日子。萬一到了三個月……但是不能不能,無論如何,兩個月內,我總得趕著回來。"說著,就在身上一掏,掏出兩卷鈔票來。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給沈大娘,然後手理著鈔票,向鳳喜道:"我不在這裡的時候,你少買點東西吧。我現在給你留下一百塊錢零用,你看夠是不夠?"那沈大娘聽到說家樹要走,猶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及至家樹掏出許多錢來,心裡一塊石頭就落了地。現在家樹又和鳳喜留下零錢花,便笑道:"我的大爺,你在這裡,你怎樣的慣著她,我們管不著;你這一走,哪裡還能由她的性兒呀!你是給留不給留都沒有關係,你留下這些,那也盡夠了。"鳳喜聽到家樹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覺得心裡只管一陣一陣的心酸。現在母親替她說了,才答道:"我也沒有什麼事要用錢。"家樹道:"有這麼些日子,總難免有什麼事要花錢的。"於是就把那捲鈔票,悄悄的塞在鳳喜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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