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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喜走了好遠,家樹兀自對著她的後影出神,直待望不見了,然後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壇門,這又為難起來了。自己原是說了到清華大學去的,這會子就回家去,豈不是前言不符後語?總要找個事兒,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對。想著有了,後門兩個大學,都有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裡會他們一會,混去大半日的光陰,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隨便怎樣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來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電車到後門來。

  家樹一下電車,身後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聲"樊先生"。家樹連忙回頭看時,卻是關壽峰的女兒秀姑。她穿著一件舊竹布長衫,蓬了一把頭髮,臉上黃黃的,瘦削了許多,不像從前那樣豐秀;人也沒有什麼精神,膽怯怯的,不像從前那樣落落大方;眼睛紅紅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裡一驚。因問道:"原來是關姑娘!好久不見了,令尊大人也沒有通知我一聲就搬走了。我倒打聽了好幾回,都沒有打聽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沒有告訴樊先生,他現在病了,病得很厲害,請大夫看著,總是不見好。"說著這話,就把眉毛皺著成了一條線,兩隻眉尖,幾乎皺到一處來。家樹道:"大姑娘有事嗎?若是有工夫,請你帶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道:"我原是買東西回去。有工夫!我給你雇輛車!"家樹道:"路遠嗎?"秀姑道:"路倒是不遠,拐過一個胡同就是。"家樹道:"路不遠就走了去吧!請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勉強笑了一笑,就先走。

  家樹見她低了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頭向家樹看上一看,說道:"胡同里髒得很,該雇一輛車就好了。"家樹道:"不要緊的,我平常就不大愛坐車。"秀姑只管這樣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頭,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門口走過去一大截路,卻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門口走過來了都不知道。"家樹並沒有說什麼,秀姑的臉卻漲得通紅。於是她繞過身來,將家樹帶回,走到一扇黑大門邊,將虛掩的門推了一推走將進去。

  這裡是個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雖是很舊,倒還乾淨。一進那門樓,拐到一間南屋子的窗下,就聽見裡面有一陣呻吟之聲。秀姑道:"爹!樊先生來了。"裡面床上他父親關壽峰道:"哪個樊先生?"家樹道:"關大叔!是我。來看你病來了。"壽峰道:"呵喲!那可不敢當。"說這話時,聲音極細微,接上又哼了幾聲。家樹跟著秀姑走進屋去,秀姑道:"樊先生!你就在外面屋子裡坐一坐,讓我進去拾掇拾掇屋子,裡面有病人,屋子裡面亂得很。"家樹怕他屋子裡有什麼不可公開之處,人家不讓進去,就不進去。秀姑進去,只聽得裡面屋子一陣器具搬移之聲。停了一會,秀姑一手理著鬢髮,一手扶著門笑道:"樊先生!你請進。"家樹走進去,只見上面床上靠牆頭疊了一床被,關壽峰偏著頭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舊藍布夾襖,兩隻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兩截枯柴一樣,走近前一看他的臉色,兩腮都沒有了,兩根顴骨高撐起來,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裡還有人形!他見家樹上前,把頭略微點了一點,斷續著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來看我哩!"家樹看見他這種樣子,也是慘然。秀姑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請家樹坐下。家樹看看他這屋子,東西比從前減少得多,不過還潔淨。有幾支信香,剛剛點著,插在桌子fèng里,大概是秀姑剛才辦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塊現洋,幾張銅子票,下面卻壓了一張印了藍字的白紙,分明是當票。家樹一見,就想到秀姑剛才在街上說買東西,並沒有見她帶著什麼,大概是當了當回來了,怪不得屋子裡東西減少許多。因向秀姑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來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現在。大夫也瞧了好幾個,總是不見效。我們又沒有一個靠得住的親戚朋友,什麼事,全是我去辦。我一點也不懂,真是干著急。"說著兩手交叉,垂著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一起一落,嘴又一張,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家樹看著他父女這種情形,委實可憐,既無錢,又無人力,想了一想,向壽峰道:"關大叔!你信西醫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不論什麼大夫。可是……"說到這裡,就現出很躊躇的樣子。家樹道:"錢的事不要緊,我可以想法子,因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進醫院,是不容易奏效的。我有一個好朋友,在一家醫院裡辦事,若說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優待,花不了多少錢。若是關大叔願意去的話,我就去叫一輛汽車來,送關大叔去。"關壽峰睡在枕上,偏了頭望著家樹,都呆過去了。秀姑偷眼看她父親那樣子,竟是很願意去的。便笑著對家樹道:"樊先生有這樣的好意,我們真是要謝謝了。不過醫院裡治病,家裡人不能跟著去吧?"家樹聽說,又沉默了一會,卻趕緊一搖頭道:"不要緊,住二等房間,家裡人就可以在一處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擱。我有一點事,還要回家去一趟,請大姑娘收拾收拾東西,至多兩個鐘頭我就來。"說時,在身上掏出兩張五元的鈔票,放在桌上,說道:"關大叔病了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小帳,這點錢,就請你留下開銷小帳。我先去一去,回頭就來,大家都不要急。"說著,他和床上點了一個頭,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道謝他兩句,都來不及,他已經走遠了。秀姑隨著他身後,一直送到大門口,直望著他身後遙遙而去,不見人影,還呆呆的望著。

  過了許久,秀姑因聽到裡邊屋子有哼聲,才迴轉身來。進得屋子,只見她父親望了桌上的鈔票,微笑道:"秀姑!天、天、天無絕人……之路呀……"他帶哼帶說,那臉上的微笑漸漸收住,眼角上卻有兩道汪汪的淚珠,斜流下來,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覺得心裡頭有一種酸甜苦辣,說不出來的感覺。微笑道:"難得有樊先生這樣好人。你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這麼巧,憑什麼都當光了,今天就碰到了樊先生。"關壽峰聽了,心裡也覺寬了許多。

  本來病人病之好壞,精神要作一半主,在這天上午,壽峰覺得病既沉重,醫院費又毫無籌措的法子,心裡非常的焦急,病勢也自然的加重,現在樊家樹許了給自己找醫院,又放下了這些錢讓自己來零花,心裡突然得了一種安慰;二來平生是個尚義氣的人,這種慷慨的舉動,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所以當日樊家樹去了以後,他就讓秀姑疊了被條,放在床頭,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身子,看著秀姑收拾行李,檢點家具,心裡覺得很為安慰。

  秀姑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點,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來,省得又受了累。"壽峰點了點頭,也沒有說什麼,依然望著秀姑檢點東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問秀姑道:"樊先生怎樣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無意中碰見了他呢,還是他聽說我病了,找到這裡來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說家樹是無意中碰到的,那末,人家這一番好意,都要失個乾淨;縱然不失個乾淨,他的見義勇為的程度,也大為減色。自己對於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謝了,可是父親感謝到什麼程度,卻是不知,何妨說得更切實些,讓父親永久不忘記呢!因此,借著檢箱子的機會,低了頭答道:"人家是聽了你害病,特意來看你的。哪有那麼樣子巧,在路上遇得見他呢?"壽峰聽說,又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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