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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議室北面那張辱白色雙人皮沙發,總是王莽之獨自坐的。兩年前,王莽之從外地調來荊都,頭一次開會,往這張沙發里一靠,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去坐了。他總喜歡坐在沙發中間,手往兩邊誇張地攤開,架著二郎腿,搖晃著。雙人沙發就成了單人沙發了。他說話時,頭老喜歡兩邊擺動,目光便在一百八十度扇面上駛巡。市長總是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里,斜對著王莽之,顯得很謙卑。

  這時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王莽之同大家閒聊,顯得神采飛揚。他眉目含笑就像菩薩,挨次注視他的部下。但他的目光卻怎麼也不往朱懷鏡的臉上瞟一下。朱懷鏡卻是沒事似的笑著,視線跟著王莽之的目光走。而王莽之的目光,就像夏天裡討厭的蚊子,嗡嗡叫著,近了近了又遠了,怎麼也打不死它。

  朱懷鏡心想,這個白衣白褲白皮鞋的人,算是徹底得罪了!

  王莽之慡朗的笑聲在會議室里盪起了回聲,而朱懷鏡只覺右手心膩膩的就像滿是鼻涕。王莽之的手掌軟軟的,滑滑的,濕濕的,讓他很不舒服。會議終於正式開始了,王莽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雖說是個重要的會議,卻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上面又有新精神了,需得先在下面一把手中間打招呼。其實一句話就可講清的事情,卻非得長篇大論不可。無非是這個事情,過去是怎麼說的,現在形勢發展了,得改口了,應這麼說了。如此如此。

  朱懷鏡低頭記筆記,卻沒記上幾個字。很簡單的事情,做起官樣文章來,就要什麼轉變觀念啦、統一思想啦、提高認識啦、加強領導啦,繁瑣得不得了。王莽之那硬而沖的山東腔,聽著也越來越不順耳了。朱懷鏡上北京時,並沒在李老面前講過王莽之半句壞活,只是心裡有數。現在他簡直厭惡這個人了,就連王莽之那一身白的穿著也十分的可笑。有人私下玩笑,說是在荊都娛樂場所,低頭見了雙白皮鞋,抬起頭來一看,準是王莽之。

  會後閒聊,大家都在議論王莽之調北京的事。看來他調走是肯定的了,只是遲早的事。這些地市委書記,都是受過王莽之恩惠的,私下卻開始議論他的不是了。自古都說人走茶涼,如今有些官員,卻是人走名臭。人還沒走,就聽自一片罵聲,就並不多見了。可見王莽之做人做事,太不地道了。不過朱懷鏡到底只是聽著別人說長道短,自己不怎麼摻言。他畢竟是王莽之剛提拔起來的,怕人家講他也不地道。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在高速公路招標的事上得罪王莽之,很快就傳遍荊都官場了。不然,別人仍會把他看做王莽之心腹,哪能當著他說王莽之的壞話?

  朱懷鏡覺得自己同王莽之反目,他本人道義上無可指摘。可不知為什麼,心裡還是虛虛的,生怕別人說他是個白眼狼。於是開會那幾天,他有空就往市里一些領導家裡鑽。有些領導平時他並不怎麼去拜訪的,這回也硬著頭皮上門去。舒天和楊沖自然都跟著跑。舒天有時跟著朱懷鏡上領導家裡去,有時就同楊沖一道在車裡守著。

  去范東陽家倒是隨便,打個電話,說去就去了。舒天也跟了去。范東陽正在看新聞聯播,神色默然,示意他請坐。他也沒說話,坐了下來,雙眼使勁盯著電視。他也是喜歡看新聞聯播的,卻沒有范東陽這麼執著,來了客人禮貌都顧不上了。好在范東陽臉上有個括號,看上去時刻是笑著的,不然會很難堪的。新聞完了,范東陽就像突然換了個人,粲然笑道:“懷鏡,有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對的。”

  范東陽向來是含蓄的,卻會這麼說話,就有些奇怪了。也許人事格局眼看著要變了,什麼都會跟著變。朱懷鏡也不好說透,只道:“我只能如此。”

  范東陽說:“沒想到梅次那邊,這幾年弄得這麼複雜。陸天一已被兩規了。”

  “是嗎?我怎麼沒聽到一點風聲?”朱懷鏡很是吃驚。

  范東陽說:“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檢察院去搜查了他的住宅。只怕問題會很大。”

  朱懷鏡說:“事先可沒有任何跡象啊,他本來是很老成的。”

  范東陽說:“只要屁股不於淨,出事只在遲早。這回算是他自己把尾巴露出來的。他不安心紀委副書記這個職務,自己假託群眾的名義,給上級領導寫信,為自己評功擺好。上至北京,下至荊都,很多領導都收到過他的信。這就引起上面注意了。加上也有舉報他的,湊在一起了。”

  朱懷鏡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卻笑道:“真是滑稽。”

  “聰明反被聰明誤。”范東陽說。

  朱懷鏡猛然想起尹正東來了。心想檢舉尹正東的信,少說只怕也有一百位領導收到過,怎麼就沒見誰批示下來查查呢?他嘴上卻說:“天一同志,我們也共事過一段,還算是個直慡人啊。”

  范東陽笑道:“他人倒是直慡,只是太貪了,太霸道了。”

  朱懷鏡不想多說這件事,便道:“范部長,你送我那幅畫,我掛在辦公室里,同志們都說好。馬山經驗是你發現和總結的,我們會按照你的指示肥那裡的工作做得更紮實。我只要看到那幅畫,總會想起你上次說到的五墨,其實那就是人生哲學啊。做官就是做人啊,要學會濃淡相宜,乾濕得法,深淺有度。不講章法是不行的。”

  范東陽來了興趣,兩人從畫畫說為了讀書。很自然就說到金庸了。朱懷鏡已看完了金庸全集,很有些心得,說:“范部長,我受你的影響,也迷上金庸了。我一口氣把金庸的所有小說都看完了。依我個人觀點,金庸對中國文學的貢獻,完全可以同曹雪芹媲美。魯迅先生那段評價《紅樓夢》的名言,說道學家看見什麼,革命家看見什麼,我記不住了。我看金庸的小說,也有這種感覺。比方你是信佛的,就會在金庸小說里看見佛理禪機。金庸筆下,那些武功最終達到至高境界的,往往是那些笨拙愚魯的人,比方郭靖、石破天等等。其實這就是佛家旨意。佛教以為,去盡心機,飯朴返真,方可修成正果。如果你信奉儒家,從金庸小說里可以看見滿紙的忠義禮智信。比方喬峰,忠義可比關羽,堪稱義絕。說到喬峰,他又是情聖,情種們可以看到兒女情長。可以說,金庸把儒、佛、道、法、兵等各家的哲學思想和方法論都融為一爐了。大智大慧啊。”

  范東陽頗有知音之感,拍拍朱懷鏡的膝蓋,說:“懷鏡是個聰明人,悟性高,會讀書。金庸小說就是這樣,雅俗共賞。大知識分子喜歡看,普通百姓也喜歡看。”

  “說到雅俗共賞,我又有心得了。”朱懷鏡有些興奮,不小心就搶了范東陽的話頭,“我以為,一般意義上的雅俗共賞,就是尋找到一個雅俗之間的中間地帶,或者說通過一種折中,最大限度地征服讀者。而金庸小說的雅俗共賞,俗的俗到底,雅的雅上天,卻又超乎雅俗之上。讀者的學養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審美趣味不同,從中獲得的東西就不同。粗通文字的人僅僅把它當做一般武打小說讀,可以讀得津津有味。有慧根的人,卻可以從中悟佛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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