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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渡:

  哈哈,真有意思。聽說當年鄉下人總是琢磨城裡穿裙子的女孩兒是否穿內褲,你該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吧?

  王躍文:

  這個問題我倒沒有想過,還太小了。但我的確聽比我大的男孩子爭論過,有個人就賭咒發誓說,他曾看見有個城裡的女孩兒騎著單車,突然吹過一陣風來,撩開了她的裙子,真的是光著屁股。

  伊渡:

  那個人應該當作家,太會虛構了。你多次說到孤獨,小時很孤獨嗎?

  王躍文:

  非常孤獨。我家有個後院,圍著土牆,上面爬滿了長青藤。我小時候經常坐在院子裡,望著土牆發呆。長青藤在牆上勾畫出很多形象,那是我永遠用不完的想像素材。土牆上儘是蜂窩,每到春夏,裡面就藏著蜂。我們那裡叫這種蜂為土蜂,同蜜蜂不一樣。整個春夏,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捉蜂玩兒。我會不停地同蜂說話,自問自答,我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蜂。我小時候真是非常孤獨。

  伊渡:

  這正是藝術家的本性,這也許就是你天生必當作家的原因呀。

  王躍文:

  你願意這樣認為,我就認了吧。我記得小時即使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叫喊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可猛然間,我會意識到,冥冥之中還有一雙眼睛盯著我,盯著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這雙眼睛在觀察、在窺視、在評判,這雙眼睛就在空中,在我們頭頂不遠不近的地方,使我時刻警惕,不能忘形。其實我知道,這雙眼睛就是我自己的眼睛,在我自己的內心裡。這是一雙冷眼,敏銳,洞察一切。

  說個小秘密。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位語文老師很喜歡我,經常同我談些文學話題。我從他的談吐中知道,他是個失意的文學夢想者。但我只把這個感覺放在心裡,沒有說出來。有個冬天,這位老師怕冷,邀我同他睡在一起。我不習慣同年長的人睡,心裡很不情願,但不方便拒絕,就同意了。

  有天晚上,他回家去了,囑咐我晚上注意安全。我晚自習結束後,回到老師的房間,見牆上掛著個本子,本子斜斜的,拿掃把撐著。我頓時就明白了,老師在考驗我,想看看我是否亂翻他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動了那本子,本子就不會再斜著,而是垂直掛著了。我馬上就生出惡作劇的心理,心想偏要翻一翻,而且不能讓老師發現。我注意觀察了一下本子傾斜的角度,然後拿開掃把,翻開本子。其實那就是個考勤本,裡面沒什麼秘密。老師僅僅想用它來考驗我。然後,我把考勤本按原樣斜掛著,再拿掃把撐起來。我回頭看看老師的桌子,平日都是鎖上的,今天偏沒有上鎖。我又好奇,輕輕拉開抽屜。天啊,抽屜裡面一個筆記本上面竟然放著兩張五塊的錢!那時候,老師的工資可能就是二十幾塊錢,他卻拿出十塊錢來考驗學生,真是太冒險了。我仔細觀察記住這十塊錢是怎麼放的,然後把它拿開,翻開老師的筆記本。原來,裡面是老師自己的習作,有小說,也有散文。現在想不起老師寫了些什麼東西了,印象很深的是我在上面發現了好幾個錯別字。學生發現老師寫錯別字,是件很得意的事情。完事之後,我把那十塊錢按原樣放好。我做著這一切的時候,突然間覺得大腦異常清醒,似乎靈魂出竅,一雙眼睛懸在天花板上,正緊盯著我。這雙眼睛就是我自己的。我那位信任而且喜歡我的老師,絕對想不到他的這麼一個不怎麼說話的學生,其實悶在心裡正觀察著所有,包括琢磨他的心思。

  伊渡:

  也許你的老師並沒有考驗你的意思,一切只是你的想像。你這麼說,我甚至覺得你有些可怕了。

  王躍文:

  哪裡的話?我只是好奇,並沒有惡意。小時候,這種琢磨是種惡作劇心理,也有小孩子的頑劣天性在裡面。後來我總是本能地觀察生活,那是因為我成年了,必須思考了。

  伊渡:

  孤獨與想像是孿生兄弟。

  王躍文:

  確實如此。孤獨使人沉溺於想像。寂寞苦難的童年,孤獨是對我這樣的弱小孩子最有力的保護。孤獨中的想像,則是我最大的樂趣。想像充盈了孤獨,就像空氣充盈了汽球。有了想像,童年就變得不那麼沉重黯淡了。我的村莊坐落在漵水開闊的河谷上,當地人甚至把它稱作平原。四望皆遠山,逶迤綿綿。每日,太陽自東邊山上升起,從西邊山上落下去。西山離家很近,我小時候經常去那裡砍柴、撿蘑菇。可是,西山往西還有山,重重疊疊,神秘得沒個盡頭。東山就更加神秘了,我永遠只能看見它朦朧的山影。我兒時的想像中,翻過東山,應該就是世界的盡頭。東山黛色山脈上,有處斷崖,赤黃色,狀如飛馬。我不知多少次,坐在村子西邊一處叫台兒田的高地上,目光越過村子低低的屋檐,望著東山斷崖上的飛馬發呆。我從未想過自己長大以後會到飛馬那裡去,那裡只是我誕生幻想的地方。

  伊渡:

  事實上,就在你望著斷崖上的圖案想入非非的時候,一個藝術家已經誕生了。孤獨和想像,這是藝術家最本質的特徵。我猜想如果能給你提供充足的外在條件,你即使不當作家,也會是一個畫家,或者雕塑家,或者音樂家。

  王躍文:

  不行不行。我在美術和音樂方面沒有任何修養。我只能勉強當個作家,寫幾個字。我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很優秀的作家。整個社會的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了,具備寫作能力的人非常多;現在網絡發達,發表作品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即便是傳統的出版,也是有錢就可以出書。我感覺作家已越來越不像一種職業。出了書的人能否算個作家,真不是馬上就可以下結論的事情。

  伊渡:

  什麼是你提筆創作的真正動機?總不會是一夢醒來,就鬼使神授夢筆生花了吧?

  王躍文:

  應該說是理想的幻滅。我受的文化薰陶是很正統的儒家文化。我曾經很喜歡閱讀儒家經典,《論語》我認認真真背過。《論語》里說,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這幾句話我曾奉為自己的行為圭臬。中國的詩人里,我最佩服的曾經是杜甫,他的詩我認為一直是他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情懷的表現。“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在家常早起,憂國願年豐。語及君臣際,經綸滿腹中。”我當初認為,一個人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做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封建社會要實現儒家的這一理想只有走科舉的道路。1977年恢復高考後,上大學成了現代的科舉之路。那時人才奇缺,一個大學生要實現自己濟世救民理想,似乎很容易找到途徑。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大學畢業,走進政府機關的。

  我現在明白這種想法原來十分迂闊可笑,但當時我的確如此真誠過。我終於沒有糊塗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生活,倒是生活徹底改變了我。我同二十年以前完全不同了,不論外在形象還是內在心靈。再過二十年,我又會怎樣?沒辦法預料。

  伊渡;你考的大學不是一所名牌大學?

  王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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