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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桃枝雖有王封,入殿依舊一身武將裝束。他身上的魚鱗兩襠鎧甲,爍爍發光,沉重無比,走起路來叮叮噹噹,讓人感覺非常荒謬可笑。特別是他腿上的皮絝,包得緊緊的,讓人看著都替他出汗。跟隨劉桃枝的兩個從行武官,各自穿著一副乍眼的明光鎧甲,胸前胸後兩個巨大的圓形金屬護片,比鏡子還要亮。

  這三個人,都佩帶著真劍②,確實是鷹犬之材。

  “你有何事奏報?”看出劉桃枝心事重重,我問。

  “回稟太后,敬稟陛下,河陰守將尉相願派人來報,周師入寇!”

  “尉相願?聽著這麼耳熟呢。”我的皇帝兒子似乎對尉相願這個名字的興趣,遠遠超過周國入侵的消息。

  “尉相願乃被賜死的蘭陵王高長恭從前的參軍。現在任河陰主將。”

  聞劉桃枝此言,我才知道,大北齊威震敵國的宗室近親、美男子蘭陵王,也已經被我的皇帝兒子弄死。

  “蘭陵王高長恭何罪,你為什麼賜死他?”我追問皇帝兒子。

  皇帝甩袖而起,並不理會我的問話,怒沖沖對劉桃枝說:“把尉相願的奏報拿給朕看!”

  ①仆隸。

  ②依照宮廷制度,在皇帝身邊或者皇宮內,武官都只能佩帶裝飾用的木劍。

  第三十八章 江山傾斜風雨

  我,尉相願,大齊功臣、海昌王尉摽之子。兩代為國,忠心耿耿。

  出仕以來,我在蘭陵王高長恭手下效力多年,得任其帳下參軍。可惜的是,當今皇帝聽從佞臣之言,毒酒一壇,把蘭陵王鴆殺。

  如此自毀長城,讓人痛心疾首。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毒酒入口後,蘭陵王摔倒在地上,掙扎中,眼中流出血淚……

  當時,我在場,與朝廷來的使臣徐之范,一起站在蘭陵王高長恭的屍體前。王府的歌伎樂師,齊齊淚下,演奏起《蘭陵王破陣曲》。在我耳中,本來豪壯的樂聲,顯得那麼哀傷!深沉的音色,在顫抖琴弦與箜篌的播彈中傾瀉……我凝視著定陽黃昏的陰雲,忍不住熱淚盈眶——如此英俊瀟灑、能征善戰的大齊王爺,如同一隻被自己人she落的蒼鷹,再也沒有機會在戰場上翱翔……

  我為大北齊感到恐怖,感到悲哀。

  蘭陵王乖乖接受皇帝的鴆酒,受賜而死。所以,他的部下和家屬沒有受到牽連。身為蘭陵王參軍,我被朝廷派往河陰①做守將。

  來早不如來巧。我剛剛抵達河陰不到六個月,周人就發動了攻擊。

  七月,周國皇帝宇文邕出動十八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向我們北齊。此次周國進攻的主要目標,是我們北齊的洛陽大城②。

  身穿黑色衣甲的周軍,密密麻麻,沿黃河兩岸,水陸數道,一時並進。

  而我本人據守的河陰城,正當周帝宇文邕本人所統六萬大軍直接的進攻。

  周人為此次軍事行動,準備充分。在宇文邕攻擊我河陰的同時,周國大將楊堅、薛迥率舟師三萬,自渭水入黃河,順流而下;周國的齊王宇文憲,率兵三萬直取黎陽③。上述三支大軍,組成了周國的主攻部隊。此外,為了牽制我們北齊的軍力,周國大將李穆率兵三萬鎮守於河陽④,大將侯莫陳芮率兵兩萬鎮守太行道⑤;周國大將於冀率兵兩萬,逡巡於陳、汝⑥一帶。

  不同往常,周人此次來勢洶洶,攻勢強大。他們的樣子,看上去不像是以往簡單的略地掠民。

  蘭陵王高長恭被毒死,大將軍斛律光被族誅,太尉段韶病死,所以,我們北齊再不能像河清三年⑦那樣兵精將能了。

  現在,武平六年⑧,我們不僅國勢衰減,且缺少良將統帥。

  八月,周國各路大軍,一時間殺入我們北齊國境。

  周國皇帝宇文邕本人,統率六萬精兵,開始對河陰攻城。

  無數周軍,除了登城用的雲梯密密麻麻地被拖在地上準備接近城牆時候使用外,他們利用濠橋、摺疊橋等攻具,反反覆覆地跨越壕溝,多少次,蟻附登城。

  周軍將領們站在距離城牆稍遠處豎立的巢車和望樓車上,揮舞旗幟,指揮士兵攻城。

  周國步行攻城的漢人軍人,大多數身上沒有什麼特殊的護甲,只有少數軍官身穿明光鎧。所以,只要他們跑近,就紛紛被我們城上守軍的檑木砸死,或者被床弩she穿。僥倖攻到城牆下面的人,也被猛火油櫃和飛炬燒成火人。哀號四竄的周軍,馬上被我們城上的齊軍當靶子she死。

  即便如此,周軍憑藉人數上的優勢以及捨生忘死的拼命衝鋒,最終用沖城車把河陰外城撞出一個大窟窿。我們齊軍拼命用塞門刀車、木女頭等防禦器具填堵,無濟於事。

  外城,馬上要陷落了。

  我站在城樓上,有些茫然地往下觀看。城上、城下,遍布屍體。有些是我們北齊軍隊身穿黃衣的士兵,有些是穿黑衣的周軍。他們混亂地躺在地上,橫七豎八,有的挨著肩,姿勢各異,鮮血滿地,都變成了黑色。

  由於死人太多,城下cháo濕的土地被血水浸泡,然後人踩馬踏,變成了濃稠的紅泥漿。

  到處是鎧甲、兵器、箭矢、兜鑾,器械攻具遍地。

  周國軍士的後備隊在戰場上搶拖屍體,堆成幾大堆屍體,小山一樣。

  在我眼前的牆垛上,也有一具周軍士兵的屍體,由於撂放了大半天,發出陣陣刺鼻的屍臭。我掃了他一眼,大概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濃密的黑鬍子沾滿血跡,嘴微微張開,似乎向蒼天發出最後的吶喊。他的左手握住一隻曲柄長刀,死死地抓住刀柄,臨死也沒有鬆開武器。看他蒼白的、輪廓清晰的臉孔,這個人應該是鮮卑或者敕勒,他那兩道漆黑濃粗的眉毛,緊緊交鎖,似乎心中裝滿了無盡的心事。

  緊隔著這具屍體,另外一個牆垛上,堆著四五個周軍的屍體,是被我們守城的士兵用來當土袋用。最上面的一個人,腦袋被劈去了大半,但他完好的半邊臉趴在下面一具屍體上,像是親吻著下面屍體的臉頰。最底下的一具屍體,身體壯大橫肥,作為承重。他的臉朝外,側轉過來,似乎要躲避上面屍體的重量,想看看活人的世界。他一隻手耷拉下來,橫在那裡,眼睛微闔,死不瞑目的樣子,無神地仰望著北國的天空。他的腿上,還插著一支短戟。

  無論長戟還是短戟,隨著近年來重甲騎兵的使用,戰鬥各方在盔甲的製作方面日益精良,戟的鉤斫殺傷效力基本喪失,軍隊中已經很少有人使用戟。所以,看到這支戟,我感到很奇怪,不知它屬於周軍還是我們齊軍哪個士兵,它的主人很可能把這支作為武器收藏品的短戟帶到了戰場上。短戟的主人,可能今天早些時候已經戰死。

  我還看見一個被砍去上半身的下半身,切口整整齊齊,只留下露出兩條黃絝的、健壯的腿。仔細看他的軍靴,應該是我們北齊的士兵。他是被威力巨大的砍馬刀整齊地砍殺,上半身可能已經掉落到牆下去了。

  在我腳下,還有一攤紫紅色的稀湯,其中泡著一個沒有天靈蓋的人頭,那是一張稚氣未脫的少年的臉。他應該是我們北齊士兵,可能被暫時攻上城牆的周軍殺掉,殺人者想割取首級報功未成,自己也被殺在城牆上後,棄掉落在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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