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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更多的名句應該還是出自七絕。比方說,韋應物的“春cháo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蘇,糙色遙看近卻無”,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以及白居易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46]

  杜牧就更是堪稱七絕之王,他的許多佳作恐怕是必須整首照錄的: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這實在讓人愛不釋手,更不用說“停車坐愛楓林晚”和“牧童遙指杏花村”了。[47]

  七言和律絕成為主流,已是趨勢。

  這當然有原因,有道理。五絕太短,不能盡興,長歌又不便於記憶。包括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那樣的名作,也沒有多少人背得下來。真正流傳千古的,恰恰是那些明白如話讓人一見傾心的七絕,比如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48]

  再就是七律了。七律其實是七絕的疊加,只不過三四兩句(頷聯)和五六兩句(頸聯)都必須對仗,四五兩句又平仄相同,因此讀起來迴腸盪氣,比如李商隱的《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在這裡,看要讀如堪。

  無疑,正如杜甫不同於李白,被稱為“小李杜”的杜牧和李商隱也各有千秋。商隱耐人尋味,杜牧清新可人,體現出的時代精神卻相當一致,那就是沉穩、多樣和內向。

  沉穩是必然的。安史亂後,人心思治,天下求穩,受夠了動亂的君臣都希望過安生日子。所以,儘管有藩鎮時不時地叛亂,卻很快就平息;儘管朝中派系針尖對麥芒,也最多只是把對手貶到地老天荒,趕盡殺絕的事不大發生。

  穩定壓倒一切,可謂朝野共識。

  於是,儘管有藩鎮割據、宦官亂政和派系鬥爭,中唐的統治集團仍然致力於國家管理的有序化,包括財政收入實行兩稅法,人才選拔完善科舉制。這兩種制度及其深遠意義是下面一節要展開討論的,但可以肯定,較之初盛唐生龍活虎的開拓進取,中唐更希望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程式化規範化的七律,便很符合這種心理。儘管它因為過於工整而難免呆滯,但嚴守格律卻能保證基本品質,至少讀起來抑揚頓挫。可見平仄和對仗很有意義,呆滯的缺憾則可以由晚唐五代興起的“長短句”(詞)來彌補。

  何況沒有誰只寫七律,即便同為七律也氣質不同。事實上,中晚唐文壇人才之輩出,個性之鮮明,風格之多樣,均遠勝於前,甚至有幽奇詭異如李賀: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49]

  這可真是堪稱“鬼才”。

  個性鮮明是因為感情細膩。的確,如果說初盛唐更關注外部世界,那麼中晚唐便更在意內心感受。因此,就連邊塞詩的調性也不同於高適和岑參,比如李益: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50]

  沒錯,反映戍邊之苦,批判相關政策的不合理,歷來是邊塞詩的主題之一。高適就說: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但,高詩是陳述事實,表達的是譴責;李作是描寫氛圍,表達的是傷感。區別是微妙的,也是明顯的。[51]

  只不過,這也是時代之別。

  [40]此處所引五絕見杜甫《絕句二首》,七絕見《江南逢李龜年》。

  [41]見(明)胡應麟《詩藪》。

  [42]這裡所說只是大而化之的原則性要求,具體情況還要更複雜一些,詳請參看王力《詩詞格律》。

  [43]所引見杜甫《江漢》。

  [44]所引見高適《燕歌行》,李商隱《馬嵬》。高適《燕歌行》並非格律詩,仍然用了對仗,可見對仗是一種很好的修辭方式。

  [45]以上所引分別見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李商隱《無題二首》其一。

  [46]以上所引分別見韋應物《滁州西澗》,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元稹《離思五首》其四,白居易《暮江吟》。

  [47]以上所引分別見杜牧《秋夕》、《山行》、《清明》。

  [48]此詩的首句也有人認為應該是“十里”,因為千里之外,怎麼知道鶯啼綠映紅?其實即便十里也不能盡知,南朝四百八十寺更只在想像之中。

  [49]見李賀《李憑箜篌引》。

  [50]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51]這一區別也可以從用韻看出。高適詩用的是仄聲韻,李益詩是平聲,平聲的語氣要平和得多。

  知向誰邊

  分界點仍是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以後的大唐似乎換了一個樣,不但皇帝不再是李世民和武則天那樣的,就連服飾也煥然一新:衣服由緊身窄袖變成長袍寬袖,眉毛則由又細又長變成又短又粗。難怪白居易這樣描述老宮女的過時落伍: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52]

  社會上也是另一番景象。實際上德宗以後,上層風氣日趨奢華,淺斟低唱和車馬宴遊成為新的時尚。英勇豪邁的慷慨悲歌不大有了,青春年少的直朴氣質不大有了,衝破傳統的反叛氛圍也不大有了,士大夫們更多地是痴迷於書法、圖畫、圍棋、占卜,以及各種膾不厭細的精美飲食。[53]

  這可真是恍如隔世。

  ◎唐代前後期服飾對比圖

  盛唐時期,敦煌第151窟北耳洞龕女像。少女頭梳雙髻,著圓領長袍,選自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

  盛唐時期,陝西西安南郊出土韋頊墓石槨裝飾畫。圖中少婦頭戴胡帽,身著領袖窄小的翻領胡服,這是天寶年間流行的婦女時裝樣式。

  晚唐時期,選自周昉《簪花仕女圖》。圖中女子梳高髻,上插牡丹花,身穿大袖紗衫,披錦繡羅帔,下著長裙。

  晚唐時期,敦煌壁畫第196窟。選自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

  變化與兩件事情有關,這就是科舉制和兩稅法。後者簡單地說,就是以田畝為單位確定地稅,以貧富(戶等)為標準確定戶稅,以貨幣替代穀米和絹帛進行繳納,每年不晚於六月和十一月起征,其他苛捐雜稅全免。由於有地稅和戶稅兩種,又是夏秋兩季徵收,所以叫“兩稅法”。[54]

  平心而論,兩稅法的意義是積極的,因為賦稅的徵收由按人口計算變成了按資產計算。戶稅固然是大戶多納,小戶少交,地稅也是地多的稅多,地少的稅少。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廣大貧苦人民的負擔,有利於解放生產力,也促進了當時社會經濟的恢復和發展。[55]

  可惜在王朝時代,立法者的善意往往是一廂情願,中晚唐皇帝的詔令更未必能真正實行。貞元三年(787),全國大豐收,物價低到每斗米一百五十錢,粟八十。為了防止米賤傷農,帝國下令以平價收購糧食。這當然是中央政府的惠民政策,結果卻是農民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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