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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拉伯人從此掌握了造紙術。

  大唐卻丟失了抵抗東進勢力的邊防前哨,只得將中亞的控制權拱手相讓。四年半以後,安史之亂爆發,高仙芝和他的親密戰友封常清被殺,再也回不到那片綠洲。

  怛羅斯變成了東方滑鐵盧。

  這是一個轉折點。從此,伊斯蘭文明在中亞和西域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大唐卻節節敗退步步緊縮。到唐德宗貞元六年(790)秋天,就連準噶爾(北庭)和塔里木(安西)也都徹底失聯,成為已非長安可以羈縻的斷線風箏。

  歷史不能假設,因此無法斷定如果沒有安史之亂,大唐還能不能在中亞重建權威。也許,作為農業帝國,對外擴張在天寶十載已經走到頭了,三場敗仗就是警示。

  那麼,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嗎?

  有。在《兵車行》中,杜甫對帝國連年不斷的征伐提出了質疑: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是啊,沒人從事生產,國力從何而來?親人暴屍荒野,百姓難道願意?

  當然不願意。杜甫這樣描述了普通民眾像雞狗一樣被驅趕著強征入伍,以及親人們撕心裂肺生離死別的慘狀: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37]

  於是詩人悲憤地說: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38]

  這就幾乎是指名道姓的批判了,表現出的正是人道主義和現實主義精神。事實上,偉大作品的背後,總是橫臥著人類亘古的苦難。真正的詩人,也總是時代敏感的神經。杜甫的《兵車行》有可能寫於天寶十載,他的《麗人行》則應該寫於十二載。等到十四載冬天,他喊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時,漁陽鼙鼓便終於驚破了霓裳羽衣曲。[39]

  唐詩就這樣成為唐史。

  同樣,杜甫也成為另一個時代的代言人,儘管通常都認為他屬於盛唐。但,杜甫的盛唐已不同於李白。他開闢的道路則將由新的群體繼續前行,並創造出新的局面來。

  [29]見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30]岑參於天寶三載(744)進士及第,天寶八載(749)任高仙芝的幕府書記,天寶十三載(754)任封常清手下判官,事跡見(唐)杜確《岑嘉州詩集序》、(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三。本段所引詩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31]岑參《逢入京使》。

  [32]高適《燕歌行》。

  [33]見《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天寶十載四月條、八月條。

  [34]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安西四鎮因吐蕃而廢止。武則天長壽元年(692),大唐在龜茲恢復安西都護府。唐高宗永徽二年(651),阿拉伯帝國征服波斯。唐中宗景龍三年(709),阿拉伯帝國征服布哈拉和撒馬爾罕。唐玄宗開元三年(715),唐軍在費爾干納趕走了入侵的阿拉伯人。請參看(法國)勒內·格魯塞《中國的文明》。

  [35]見兩《唐書》之高仙芝傳,《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天寶六載十二月條後之追記、卷二百一十六天寶六載十二月條。

  [36]見《新唐書·高仙芝傳》,《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天寶十載四月條。阿拔斯王朝建立於公元750年,定都庫法,762年遷都巴格達。

  [37]本詩原文作“耶娘妻子走相送”。耶即爺。為了便於閱讀,徑改作爺。

  [38]上引均見杜甫《兵車行》。

  [39]據《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天寶十載四月條,楊國忠派遣御史分道捕人強征入伍,連枷送往軍中,送行的父母妻子哭聲振野,可視為《兵車行》的時代背景。又,楊國忠於天寶十一載十一月擔任右相,因此《麗人行》有可能寫於十二載春。至於杜甫自京赴奉先的時間,則在十四載十月到十一月之間,安史之亂正好發生在十一月。

  新的詩風

  杜甫的貢獻在七律。

  七律是格律詩的一種,在後世更是常用的一種。但在初唐和盛唐,詩人們更喜歡的是古體,比如李白和岑參;或者五絕和五律,比如孟浩然和王維。王昌齡的名作更清一色都是七絕,包括我們耳熟能詳的“秦時明月漢時關”和“一片冰心在玉壺”。創作七律的也有,卻乏善可陳。

  讓事情發生變化的,是杜甫。

  杜甫當然是全才。他的五古如《羌村三首》,七古如《飲中八仙歌》已於前介紹,其餘則五律如《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五絕如“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七絕如“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也全都膾炙人口。 [40]

  但真正超越了前人的,還是他的七律。

  比如《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被稱為古今七律之冠的作品,因為不但完全符合格律,而且做到了極致: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簡直就是既可以學習又無法企及的範本。[41]

  也許,必須稍微講點這方面的知識。

  跟所有格律詩一樣,七律最重要的是平仄。平,大體上就是現代漢語四聲中的陰平和陽平。仄,則是上聲(上讀如賞)和去聲,再加古代的入聲。所以,某些現在讀平聲的字比如發、七、出,也是仄,因為在古代是入聲。

  平仄的要求叫粘對。粘就是相同,對就是相反。一般地說,一句當中,第二個字與第四個字,第四個字與第六個字都要平仄相反。一首詩當中,第一句和第二句要相反,否則叫失對。第三句和第二句卻要相同,否則叫失粘。以下由此類推。不過,韻腳的字,平仄是一樣的。句中某些字,也可以馬虎,但平腳的句子不能除韻腳外只有一個平聲。[42]

  符合要求,又怎麼樣呢?

  就會錯落有致。因為字與字,句與句,都是相反之後又相同,相同之後又相反,讀起來特別好聽。

  這是音樂之美。

  平仄之外是對仗,包括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副詞對副詞,形容詞對形容詞。比如杜甫的“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就是每個字都對上了,可稱工對。[43]

  這是文學之美。

  詞性要相同,平仄要相反,這當然很難。但,由於我們這個世界原本充滿了矛盾,對仗的使用便可能因為張力而產生奇效,比如“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或者“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44]

  至於七律,也有它的優越性:七言較之五言,八句較之四句,空間更大,餘地更多,可以遊刃有餘地起承轉合,儘管難度也因此更大。所以中唐以後,七律便佳作頻出,金句迭現。比方說,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許渾的“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以及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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