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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盛唐氣象,也能從中看出一二了。

  《虢國夫人遊春圖》,唐代畫家張萱所繪,此圖再現了楊貴妃的三姐虢國夫人及其眷從盛裝出遊的景象。現藏遼寧省博物館,為北宋時代的摹本。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杜甫《麗人行》

  的確,用枯燥的統計數字來證明安史之亂前的大唐處於極盛時期,是困難和沒有意義的。正如一位學者所說,盛世更多的是一種國民心態,一種集體無意識的滿足感,一種物質充盈和人身安全前提下的內心寧靜和驕傲自豪,以及無處不在可以觸摸的繁榮昌盛、青春活力和雍容華貴。[3]

  盛唐,確實是一種氣象。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唐三彩駱駝載樂俑,出土於西安一座建造於公元723年的陵墓。根據一些樂工的衣飾、鬍鬚和面部輪廓,可斷定他們來自中亞。唐朝的陵墓常用陶俑陪葬。陶俑多用中亞男人,包括樂工和照管馬或駱駝的人。這些陶俑說明了唐代士族對中亞音樂和商隊的喜愛。

  陝西歷史博物館藏。

  唐代馬球運動,不僅在帝王與文武百官之間流行,還普及於民間,甚至婦女也成了馬球活動的參與者。

  氣象無疑首先表現於城市規劃和建築。正如我們在《隋唐定局》一卷中所說,唐代長安和洛陽的氣勢恢宏,已經超出了現代人的想像,也讓後世自愧不如。明清兩代最有鑑賞力的人甚至能夠一眼看出,哪些城市是唐代所建,哪些是宋和宋以後的:唐的城廓一定寬廣,街道一定正直,基址一定宏敞,絕不會有哪怕一丁點兒小家子氣。[4]

  可惜再好的復原圖和沙盤,也無法真正再現當年,可以一睹芳容的只有壁畫和雕塑。尤其是被稱為唐三彩的那些工藝品,不但可觀賞,而且可把玩。它們是那樣地巧奪天工和生機勃勃,那造型,那光澤,那釉彩,本身就是氣象。

  何況它們還是一個輝煌時代的真實縮影。在一件西安出土的作品中,駱駝上的樂工很明顯地來自中亞;另外一尊陶俑則告訴我們,熱愛運動的打馬球女人是多麼地引人注目和受到歡迎。總之,所有這些栩栩如生的雕塑藝術,都在講述著當時的中國人如何在亞洲創造了英雄般的史詩。[5]

  唐詩就更是如此。

  詩歌之於唐(其實還有宋)意義非凡。它絕不僅僅只是某種文學樣式,更是生活方式,以及一個紳士或者上層人物的身份象徵。因此,就連身為女人如武則天,非進士出身如李德裕,也會寫詩。而且如我們所知,寫得還不錯。

  讀詩、唱詩和聽詩的人就更多。同樣如《隋唐定局》中所說,那是一種風氣、cháo流和時尚,是市井小民和青樓女子都要參與其事並樂此不疲的。這就極大地提高了唐人的生活質量和審美品位,使他們變得風流倜儻,就連牢騷也發得對仗工整漂亮瀟灑: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6]

  但,最能體現大唐精氣神的,卻是一首《jú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7]

  沒錯,這是黃巢的詩。

  據說,是落第後所寫。

  這很有可能。唐代科舉,正月考試,二月放榜,及第的進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只可惜沒有黃巢的份。好嘛!你不讓我戴大紅花,那我就披黃金甲;不讓使用批判的武器,那就實施武器的批判。咱們秋後算帳!

  事實上,黃巢正是坐著金色馬車進入長安的,他的部隊也讓黃金之甲滿城盡帶。但,如果把這首詩僅僅看作發牢騷或者圖報復,卻未免失之簡單。相反,這裡面體現出的恰恰是大唐精神和大唐夢——在社會安定、國家富強和對外開放的前提下,每個人張揚個性和追求幸福的無限可能。

  唐詩就是這種精神的最好詮釋。

  比如李白。

  李白無疑是唐詩的代表。但,不代表藝術成就,只代表時代精神。要論藝術成就,則唐詩不如宋詞,初盛唐不如中晚唐。唐詩的文學史意義,在于格律詩的發明和成熟;而要論平仄、對仗、用典、吐屬和意象,沒人超過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8]

  這首詩基本上是無解的。沒人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或者想要說什麼。是啊,當時便已惘然的,又如何追憶?但如不追憶,又豈知當時惘然?可見問題不在可說不可說,而在怎麼說。把不可說的說得聲聲入耳,正是李商隱的魅力。

  李白卻不是這樣。

  與字字珠璣的李商隱不同,也與工于格律、被後人視為典範的杜甫不同,李白基本上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完全是興之所至,汪洋恣肆,比如: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9]

  又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10]

  顯然,這裡面沒有什麼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只有隨心所欲的痛快淋漓,脫口而出的波瀾壯闊。實際上李白的詩句不少口氣嚇人,這會兒要搥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過會兒又恨不得把一江春水都變成好酒: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新醱醅(讀如坡胚)。明明是些大話、瘋話、牛皮話,但他自己樂意說,別人也樂意聽,還百聽不厭。[11]

  這才是盛唐氣象。

  實際上在安史之亂前,大唐是相當包容的,既容得下武則天這樣的女人,也容得下安祿山那樣的胡人,當然更加容得下李白一類的狂人。看看杜甫筆下的酒仙群體吧: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12]

  李白當然更不含糊。在一次朋友的家宴上,他大大咧咧豪氣干雲地對主人說:喝喝喝!幹嗎告訴我酒錢不夠?你不是還有五花馬嗎?你不是還有千金裘嗎?快快快,把你兒子叫出來,拿這些東西去換酒,我們今天一醉方休![13]

  如此反客為主,已近乎無賴。然而在朝氣蓬勃百無禁忌的盛唐,這種無賴由於真實、率性、毫不做作,也是討人喜歡的。因此,李白可以公然聲稱自己“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簡直就是橫著走路,豪邁得差點就會吼出“滿城盡帶黃金甲”來。[14]

  就這樣,李白鮮活地成為時代的形象代言人。

  杜甫也是。

  [1]這裡說的詩人是杜甫,作品是《麗人行》;畫家是張萱,作品是《虢國夫人遊春圖》。此圖現藏遼寧省博物館,為北宋時代的摹本。對於此圖的解讀學術界有爭議,甚至有學者認為既非遊春,圖中也沒有虢國夫人。本書採信日本歷史學家氣賀澤保規的說法,請參看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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