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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說明什麼呢?說明王朝已走投無路,帝國已病入膏盲。正因為走投無路,才必須殺出一條血路。從這個角度講,王安石他們是對的。同樣,正因為病人膏育,所以不能亂下猛藥,只能慢慢溫補,不能動大手術,只能保守療法。從這個角度講,司馬光他們是對的。但不管誰是誰非,變法卻總歸是要失敗的。因為這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

  變法失敗的後果極為嚴重,因為它意味著王朝根本就沒有可能通過自身的變革,來自強自救。要知道,王安石的變法,完全是為了維護和鞏固王朝的統治,完全沒有觸及帝國制度的根本和要害,而且得到了帝國最高統治者的支持和讚許。這樣一種改革尚且不能成功,就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帝國制度是如何的無藥可救。

  其實並不需要什麼宏大的歷史觀,就不難看出問題的嚴重性。我們知道,作為一個農業民族,中國人一般是不太喜歡什麼標新立異、變化多端的。因為對於農業生產來說,最好是風調雨順,天下太平,大家都按既定方針辦,誰也不要折騰誰,更不能全國都種試驗田。同樣,治理一個超級大帝國,也最好是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保持穩定,不要心血來cháo就搞運動。老子早就說過:"治大國若烹小鮮。"(《 老子》 第六十章)。小鮮就是小魚小蝦。烹小鮮如不斷翻炒,就一塌糊塗;治大國如頻繁運動,就民不聊生。所以韓非子說絕不能頻繁變法,因為"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 韓非子· 解老》 )。能夠不變,最好別動。

  當然,完全不變也不可能,事實上歷朝歷代也都在變。但即便要變法,也只能文火慢熬,不能大張旗鼓;只能循序漸進,不能急於求成。而且,只要能夠維持,則能不變法就不變。事實上如果真能如此,倒也不錯。問題是由於帝國的惰性,循序漸進往往等於紋絲不動,文火慢熬則往往等於一潭死水。結果是積重難返,變也不是,不變也不是。變則千頭萬緒,不變則問題成堆,慢慢變又時不我待。因此,當一個王朝下定決心厲行變法時,那就多半是非變不可了。非變不可而又不能成功,後果之嚴重也就不言而喻--王朝失去自我調節的最後一個機會。求治不得,只有動亂。宋徽宗宣和元年(公元1119 年,即王安石變法失敗後三十三年),鄆州宋江反;宣和二年(公元1120 年),睦州方臘反;宣和五年(公元1123 年),河北、京東張迪等人又反。農民起義此起彼伏,席捲全國。

  動亂也是逼出來的。因為對於一介糙民而言,造反起義的風險實在太大,成本也實在太高。它付出的,可能會是整個家族的血的代價。皇帝再昏饋,官府再無能,朝廷再軟弱,在這個問題上也不會含糊,動起刀來也絕不會手軟;而民眾要和朝廷作對,也多半都是以卵擊石螳臂擋車。所以,不到萬般無奈,糙民們都不會輕易言反。但如果他們的活路全被堵死,那麼,帳就是另外一種算法了:束手待斃,坐等死亡,是死;揭竿而起,戰死沙場,也是死。前一種選擇必死無疑,後一種則不一定,因為還有戰勝的可能。而且,一旦奪取全國政權,那紅利可就大得嚇人。就算沒有紅利,不能扳本,能過把癮再死,也值!

  所以,造反起義的事,有時又是很容易的。因為一旦成功,對起義者本人尤其是起義領袖而言,那可是一本萬利。因此歷朝歷代都有人嘗試,有人效法,有人鋌而走險,甚至有人製造動亂,目的是取現政權而代之。但不論何種情況,對於我們民族都是災難深重。生產活動大面積停止,人民群眾大批量死亡,文化遺產大規模破壞,國家局勢長時間動盪。在官兵和起義軍的戰鬥中,雙方往往都會荼毒百姓,濫殺無辜。黃巢見人就殺,逢人便砍;張獻忠殺人如麻,血染江河;太平天國則至少讓大清人口減少上億。實際上,哪一次戰亂不是讓普通民眾析骨為炊,易子為食?又有哪一次動盪不是使中華大地人死如林,骨積如山?正所謂"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曹操《 篙里行》 )。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奈何天下興亡,還要匹夫負責?

  問題還不僅僅在於無人負責,更在於帝國需要這種破壞,因為每次破壞之後便是它的新生。農民起義的最大好處或者說歷史功績,就是能夠促成王朝的更替。新王朝由於畏懼造反忌憚滅亡,往往在建國之初實行較為開明的政策,放鬆鉗制,減輕剝削,收斂貪慾,與民休息。這對於帝國制度來說,其實是重新回到了它的正常軌道。這個軌道是每個王朝在其中後期一定要偏離的,而且這種偏離也是無法通過王朝自身的改革來糾正的,因此只能寄希望於動亂和動亂之後的改朝換代。帝國制度需要這樣一條出路,而且它也只有這樣一條出路。

  第五章 內在矛盾 六 出路何在

  帝國制度依靠天下大亂這樣一種近乎自殺的方式來維持自己的生命,這似乎匪夷所思,然而卻是事實。實際上,作為制度的帝國和作為政權的王朝是不一樣的。

  作為政權,沒有哪個王朝願意滅亡;但作為制度,帝國卻必須定期不定期地把偏離了自己正常軌道的代理集團(現存王朝)送上歷史的斷頭台,並為自己尋找新的代理人(真命天子)。

  那麼,所謂帝國的正常軌道是什麼?

  帝國的正常軌道,就是符合其存在合理性的社會狀態。我們在本書第一章已經指出,帝國制度的存在是有其合理性的。甚至在一定的條件下,它乃是一種必然。就中華帝國而言,這些條件包括:一、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水平,社會成員主要依靠鐵製農具和家養牲畜進行農業生產,其收人在維持基本生活需求之後略有節餘;二、在當時技術條件(車馬、道路)所能到達和控制的範圍內,各地區和人民的經濟生活方式大體相同(即都達到並不超過上述生產力水平);三、這些地區和人民都面臨著共同的威脅(比如自然災害或遊牧民族的侵犯),必須共同防禦,因此有組織成一個統一國家的需要;四、這些地區和人民之間不存在當時技術條件無法逾越的天然障礙(高山、大海、沙漠),軍事上便於征服,政治上便於統治,經濟上便於平抑,文化上易於認同。在這些條件下,帝國制度是可行的。

  因此,最適合帝國制度,或者說,帝國時代的"最佳"國家狀態是:疆域不大不小(以自秦開始的傳統疆域為宜),人口不多不少(以二千萬至五千萬之間為宜),經濟水平不高不低(以一般民眾正好維持溫飽為宜),政治狀態不好不壞(好不能好到強大無比,壞不能壞到民不聊生)。疆域太小,人口太少,經濟水平太低,歷史選擇的就是邦國而不是帝國。反之,疆域太大,人口太多,中央集權的管理成本就會大幅度增加,直至帝國無法承擔;而經濟水平太高,則會形成破壞帝國秩序的異己力量。當然,政治狀況太好也不行。政治狀況太好、國家力量過剩,君王就會窮兵黷武,侵略擴張,同樣會導致王朝的覆滅。所以,王朝必須將自己的國家狀態控制在上述尺度之內,或者雖未達標,卻有發展的可能。新王朝建立之初,就是這種狀態。因此一個新王朝只要政策和決策不出偏差(出偏差者則如晉、隋),就總能維持一段時間。如能逐漸達標,便是治世;等到正好達標並略有超出時,便是盛世了。而後,則是盛極而衰,除非它能對自己的發展進行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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