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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到的遠景,我不希望我們的文化是一元的,我不希望只是儒家文化的簡單回歸,不希望把東方文化看作我們唯一的根本或是源泉。我這十幾年來跟香港的淵源很深。1996年,我在香港前前後後逗留了半年的時間,因為當時做了一個大型的專題片,叫《香港滄桑》,一共十八集。我當時作為它的撰稿人,就要了解香港,從那個時候,我就跟香港接觸很多。我覺得香港多元文化並存的特徵特別明顯。我們對於每種文化,就應該像我們的口味一樣,不會因為喜歡吃西餐而放棄吃中餐,也不會因為喜歡吃中餐而放棄吃日本菜或麵條。其實在口味上,一個人可以是多元的,在文化和倫理上也可以是多元的。

  文化從來都是一種從容的流變,我想不應該抱功利心,我們的心忠誠地去對待自己的內心態度,去葆有一種幸福的提升。其實不計較功利,也許我們可以走得更好。比如說對於讀書的態度,我喜歡的是陶淵明說的“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這個讀書的態度很好。對文化也是一樣,你可以泛覽,可以流觀,仰觀天地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俯仰之間,人生不樂復何如?只要人生是寬廣的,是快樂的,那麼各種倫理、各種文化,只要你需要,你就會吸取。這樣的話,它不作為一種外在的強制,而作為一種內心的需要,在豐盈飽滿、富足快樂的人生狀態下,我想應該得到的文化最終都會被整合到自己的生命中。

  今天的文化,在一種多元並存之中,每一個人其實都在以自己的生命作為支點,將文化作為一種力量融合進去,轉化為一種生活的方式。生活方式是什麼?就是讓我們從文化中找到在自己困頓的時候可以被救贖的力量,在安穩的時候可以快樂的能力,這些文化的東西不一定需要我們長篇背誦,但是它可以成為我們內心源源不斷的力量。

  中國文人中就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你看張孝祥在過洞庭的時候,中秋節被貶官了,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每逢佳節倍思親,他一個人在那裡被貶官了,一個人駕著一葉扁舟,“洞庭青糙,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這是一種天地情懷啊!就是他可以看到這麼遼闊、像玉鑒田野一樣的景致,我的一葉扁舟穩穩地行在其上。那麼天地宇宙與他的關係呢?“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銀河和皎月照she他的心胸,他的外在和內心,都是朗朗的、皎潔的,這就是一個人的人格。所以他說這樣一番境遇“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他不感到悲哀和困窘,反而有一種悠然神往。

  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在貶官,“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就算這種短髮蕭疏、一腔清冷又有什麼呢?我還可以穩穩地泛舟,生命還是穩健的。所以他說只此一刻,即使天地都沒有光明了,我還能做到“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這是什麼樣的心?我會想到儒家所謂的“君子”,生命坦蕩而沒有戚戚之懷,這不就是君子之襟懷?張孝祥所表現出來的天地坦然,不就是這樣嗎?

  尋找自我救贖的力量(2)

  這種境界在道家思想中,“孤光自照”轉換為莊子的話,就是兩個字——“葆光”。他說,我們的心為一個府庫,養心最後是為了葆有心的光芒。這種光芒不一定來自外界,你心裡就一直帶著的。而光芒的境界,我最喜歡老子的表述,四個字,“光而不耀”,內心有光芒但不耀眼,它不刺傷別人,它不張揚,若要我形容,我認為“光而不耀”是“啞光”的那種光澤,它不是那種亮亮的光澤,而是一種優雅、節制、含蓄、內斂並且是永不中斷的光澤。

  像張孝祥在那樣的困頓之中,你說他是儒家之境,還是道家之境?總而言之,他葆有生命光芒。所以他不是在隱忍,而是在歡樂。想到所有人都在中秋團圓的時候,他看到山川萬物皆為我的嘉賓。大家都在喝酒,我有什麼?“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我抬頭看見北斗之星是勺子形,我用這勺子舀盡西江水,遍宴山川萬物。這是什麼?我不把它當作詩詞來讀,我把這對苦難的穿越看成人生豪奢的一場審美。

  中國知識分子,還有一個很傑出的代表——蘇東坡。這個人,你說他是儒是道?作為儒家,他當過翰林大學士,在北宋是一個傑出的政治家。他以自己敏銳的政治稟賦和知識分子的良知,看出新黨過於激進、舊黨過於保守,一生掙扎於黨爭之間,兩黨都不把他當自己人,他一直做著文化學者的擔當,這說明他入世很深。另一方面,在生命遭遇困頓的時候,他又是怎樣的態度?他如果在好地方當官,比如在蘇杭,他可以寫一寫淡抹濃妝總相宜的西子湖,可以參禪修道、修橋修堤、賞賞風景,還可以研究東坡肘子這樣的。但是,一旦貶官了,“若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貶到天涯海角,貶到今天的海南這個地方,你說他沮喪嗎?但他卻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這是我平生未到的奇觀麗景,縱使再有千百次的貶謫,心中都不會有遺恨,因為這裡的景觀太美了。

  到那裡沒有東坡肘子了,他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我可以吃鮮荔枝啊,吃得多高興啊。到那裡不做高官,沒人成天給他送禮,他抬頭見月,低頭看花,“jú花開時乃重陽,良天佳月即中秋”,有月就叫中秋,jú花一開就喝酒過重陽,我想過節就天天過節。這樣一個被貶官的人,處處歡樂。他到那麼老,在密州出獵的時候,“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she虎,看孫郎”。

  這樣一種生命豪情,你說他的心不悠遊嗎?你說這不是沉浮由心嗎?“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大家都在追問家貫何在的時候,蘇東坡說“此心安處是吾鄉”,一顆心可以安頓的地方就是故鄉。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沒有物理上的故鄉,今天所謂的故鄉就是祖輩的他鄉。我們只有此心安處,才是生命可以託付的歸屬。以這樣的態度來看道家,就是生命的瀟灑狂放。因此我喜歡林語堂對蘇東坡作的評價,叫做“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樂觀主義是一種生命態度,當一個樂觀主義者去擔當重任時,他才不會被沉重壓垮,所以我說,我們要擔承重任,但要舉重若輕。我不喜歡忍辱負重,同樣是重,為何不能擔當得輕盈?我覺得家國責任,加在一個樂觀主義者的身上,他會永不妥協。

  你成就世界,世界才會成就你(1)

  在生活中,可能很多人做的事情都是相同的,但是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的詮釋態度卻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我曾經在一本書中讀到一個故事。一個15世紀的宗教改革家,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曾路過一個巨大的石料場,他看到很多人在烈日下汗流浹背在搬石料,但他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他就問第一個人,你在做什麼?第一人說:“你看不見啊?我服苦役呢!”然後他問第二個人,你在做什麼?那人比較平和一點,說:“我在砌一堵牆”。接著,他再去問第三個人,你在做什麼?那人臉上顯出安詳的光彩,他擦了一把汗,說:“你問我嗎?我在蓋一座教堂。”其實,這三個人手中搬的都是一模一樣的石料,他們是一模一樣的累,天上是一樣的太陽,地下掉的是一樣的汗珠子,為什麼解釋不同?這是三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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