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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那排屋子:綠色的門窗,紅色的柱子,很高很高的青灰色台階。我永遠不會忘。惠特曼的一首詩中有這樣一段:“有一個孩子逐日向前走去;/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傾向那東西;/於是那東西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在那一天的某一部分,/或繼續了好幾年,或好幾年結成的伸展著的好幾個時代。”正是這樣,那排老屋成了我的一部分。很多年後,當母親和那隻小汽車都已離開我,當童年成為無比珍貴的回憶之時,我曾幾次想再去看看那排老屋。可是非常奇怪,我找不到它。它孤零且殘缺地留在我的印象里,綠色的門窗紅色的樑柱和高高的台階……但沒有方位沒有背景周圍全是虛空。我不再找它。空間中的那排屋子可能已經拆除,多年來它只作為我的一部分存在於我的時間裡。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了它。事實上我很多次就從它旁邊走過,只是我從沒想到那可能就是它。它的台階是那樣矮,以致我從來沒把它放在心上。但那天我又去北海,在它跟前偶爾停留,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往那台階上爬,他吃力地爬甚至手腳並用,我猛然醒悟,這麼多年我竟忘記了一個最簡單的邏輯:那台階並不隨著我的長高而長高。這時我才仔細打量它。綠色的門窗,對,紅色的柱子和青灰色的台階,對,是它,理智告訴我那應該就是它。心頭一熱,無比的往事瞬間湧來。我定定神退後幾米,相信退到了當年的位置並像當年那樣張望它。但是張望越久它越陌生,眼前的它與記憶中的它相去越遠。從這時起,那排屋子一分為二,成為我的兩部分,大不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兩部分。那麼,如果我寫它,我應該按照哪一個呢?我開始想:真實是什麼。設若幾十年後我老態龍鍾再來看它,想必它會二分為三成為我生命的三部分。那麼真實,尤其說到客觀的真實,到底是指什麼?

  二、角色

  在電影裡,我見過一排十幾個也許二十幾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產科的嬰兒室一塵不染,他們都裹在白色的襁褓里一個緊挨一個排成一排,睡著,風在窗外搖動著老樹的枝葉但這個世界尚未驚動他們,他們睡得安穩之極,模樣大同小異。

  那時我想:曾經與我緊挨著的那兩個孩子是誰呢?(據悉我也是在醫院裡出生的,想必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一排最初的夥伴兒。)與我一同來到人間的那一排孩子,如今都在做著什麼都在怎樣生活?當然很難也不必查考。世上的人們都在做著什麼,他們也就可能在做著什麼,人間需要什麼角色他們也就可能是什麼角色。譬如部長,譬如乞丐,譬如工人、農民、教授、詩人,毋庸諱言譬如小人,當然還譬如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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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三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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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想見,至少幾十上百年內人間的戲劇不會有根本的改動,人間的戲劇一如既往還是需要千差萬別的各種角色。那麼電影裡的那一排孩子將來都可能做什麼都可能成為什麼角色,也就大致上有了一個安排方案,有了分配的比例。每天每天都有上百萬懵懂但是含了欲望的生命來到人間。欲望,不應該受到指責,最簡單的理由是:指責,已經是欲望的產物。但是這一排生命簡直說這一排欲望,卻不可能得到平等的報答。這一排天真無邪稚氣可掬的孩子,他們不可能都是愛因斯坦,也不可能都是王小二,不可能全是凡夫俗子也不可能全是巾幗豪傑,這都不要緊這都不值得傷腦筋,最最令人沮喪的是他們不可能都有幸福的前程不可能都交好運,同樣,也不可能都超凡入聖或見性成佛。即便有九十九個幸福而光榮的位置相應只有一個痛苦或醜陋的位置在前面,在未來等待著這些初來乍到的生命,令人沮喪的局面也毫無改觀:誰,應該去扮演那不幸的一個?和,為什麼?

  我不相信這個問題可能有一個美滿的答案。釋迦世尊的回答可能是最為精彩的回答,“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藏菩薩也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但是在他們這樣回答之時他已經超越痛苦步入慈悲安詳,在他這樣回答之後他已經脫離醜陋成了英雄好漢,可問題呢,依舊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未得答案。因為正像總統的位置是有限的,佛與菩薩的名額但願能稍稍多一點而已。

  我不再尋找它的答案。尼采說:自從我厭倦了尋找,我便學會了找到。

  有一個朋友死了。K,她在命運的迷茫之中猝然赴死。愛她的人說,要是我們早一點知道,我們可以使她不死。是的,這是可能的。但是,誰能讓億萬命途都是晴空朗照?誰能保障這世上沒有人在迷茫中痛不欲生?K這樣去死了,或者其實是:有一個人這樣去死了,這個人的名字恰恰叫做K。因為產科嬰兒室里的那一排初來乍到的可愛的夥伴,都還沒有名字。

  有一個人雙腿癱瘓了。S,他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就連醫生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再想站起來走一分鐘都不可能了。愛他的人說將來,將來也許會有辦法讓他重新站起來走。可能的,在不規定期限的將來這是可能的。但是不管多麼長久的將來,人間也不可能完全消滅傷病,醫學的前途不可能沒有新的難題。那麼將來的一個身患不治之症的人,對他自己和對愛他的人來說與現在這個S有什麼不同呢?現在是將來的過去,現在是過去的將來,將來是將來的現在。產科嬰兒室里每天都有一排初來乍到的可愛的夥伴,他們都還沒有名字。

  有一個人步入歧途。L,也許因為貧窮,也許因為愚昧,也許因為歷史的造就,他犯了罪甚至可能是不可饒恕的罪。愛他的人說:貧窮、愚昧和歷史,難道應該由他一個人來負責嗎?為什麼他不可饒恕?是的,他不可饒恕,因為人類前行要以此標明那是歧途。但是人類還要前行,還要遇到歧途還要標明那是歧途。產科嬰兒室里那些初來乍到的可愛的夥伴他們還都沒有名字,他們之中的誰,將叫做L?

  有一天,不是在電影裡也不是在產科嬰兒室,我看見一排正在離去或者已經離去的夥伴,一個挨著一個排成一排,安靜之極,風在窗外搖動老樹的枝葉但世界已不再驚擾他們了。用任何塵世的名字呼喚他們,他們不應。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死者。

  三、姻緣

  1.我在陝北的一處小山村插過隊。我寫過那地方兒,叫它做“清平灣”,實際的名稱是關家莊。因為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沖流淤積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餘里,串聯起幾十個村落。在關家莊上下的幾個村子插隊的,差不多都是我的同學,曾在同一所中學甚至同一個班級念書。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我的同學但是和我們一起來到清平川插隊,他是為了和我的同學男士B插在一處。但是陰差陽錯,到了清平川,公社知青辦的幹部們將我和B等幾個同學分配在關家莊,卻把A與我的另幾個同學安置在另一個村。費幾番周折也沒能改變命運的意圖。這樣男士A便在另一個村中與我的同學女士C相識,在同一個灶上吃飯,在同一塊地里幹活,從同一眼井中擔水,走同一條路去趕集,數年後二人由戀人發展成夫妻,在同一個屋頂下有了同一個家。有一回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可記得你們的媒人是誰嗎?是B!”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辦那幾位先生。”大家笑罷又有了進一步覺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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