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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那些姑女媳婦們,都坐在莊口日頭地,在紙上、葉上一針一針扎著繡著哩。還有那些年歲過了四十歲、五十歲的人,他們都穿了黑壽衣在麥地里鋤麥、挑糞、施肥兒。從山樑上慢慢走過去,到處都是穿著壽衣的圓全人。有一個莊,人都集體在一道坡臉上鋤著麥苗兒,幾十個,上百個,可那幾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綢、黑緞的送終衣,背上都繡了盆兒大的金黃色的壽字、祭字或奠字。他們說笑著,起落著鋤,弄得滿山臉都是綢緞的嘩嘩響,都是壽衣在日光下閃爍著的光亮呢。

  走過去這個莊,就不光是四十、五十歲以上的人在穿壽衣了,竟連上學的男娃、女娃都穿著壽衣上學了,連抱在媳婦懷裡的奶娃兒背上都有金閃閃的壽字、祭字、奠字了。

  一世界都掛滿了壽字、祭字、奠字了。

  世界就是壽、祭、奠的世界了。

  第十三卷 果實天象臨暮時,柳縣長回到雙槐了(1)

  天象臨暮時,柳縣長回到雙槐縣城了。

  到京城那一處地,去往俄羅斯國購買列寧遺體的一班人馬,也都回來了。他們是前晌的半時到了雙槐縣城的,從那兒,柳縣長讓一班人馬下車進了城,都先自回家去。他自個,又驅車往耙耬深處的魂魄山,詳詳實實地察看了列寧紀念堂。

  從魂魄山再回到雙槐縣的東城門口兒,暮色已近了隆隆時。柳縣長沒有立馬走進縣城裡,他又讓司機先一步地回去了,自個兒獨寂地把自個留在了城外邊,怕了人似的立縮在路邊上,枯過來、萎過去,魂兒樣飄在城門口。

  他想等天一老徹地黑下來,他再回到他的雙槐縣城裡,回到家裡去。

  時候是庚辰年大寒這一天,說是大寒,倒也並不十分的冷,只不過是河邊有些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還是嘩嘩啦啦淌著的,呈著了一條動來動去的白帶子。耙耬深處是和酷夏一模樣,樹綠了,糙芽了,山上列寧紀念堂的四周都鋪天蓋地著旺綠深藍了。可那也終歸就是耙耬深處的異象呢,外面世界裡,世事和氣象,也還都是依舊著。冬日就是冬日的模樣兒。樹是禿禿的光著哩。山臉是暗黑黑的灰著哩。莊稼地里,麥苗子還在冬眠著,灰白和蒼黃,逼人地在那地里舖展著。莊子和房屋,都靈棚般沒有生氣地塌臥著。有些兒風,是北風,利刀兒走刃在房檐下、胡同里和山脈間的公路上。

  沒有日頭哦。

  灰的天,暮黑時天下開始流著霧。說是霧卻只是濃烈烈的寒氣耽擱在腳地上、山臉上和嶺梁的溝壑間。世界深寂哩,像人沒有睡夠卻不得不起床樣的慵懶著,悵然著。抬起頭,能看見被雲霧深隱了的泥日頭,如一塊玉蜀黍餅樣掛在鏊子後,只待那鏊子悠蕩一下子,它也才會閃露一下臉面兒。

  本是要落雪的天,可卻是一冬干寒哩,不見有濕雪飄下來,也就烈冷著。滿世界人都感冒發燒哩,咳嗽聲終日終夜響在天底下。治感冒發燒的藥賣得和饑荒年的糧食樣。畜生是不怕感冒的。豬都躲在窩兒里,長遠地睡,該吃時它就醒來了,吃過了,它就打著亮亮的灰噴嚏,重又回去了。

  羊呢,白日在山臉上啃干糙,天黑就回到它的圈家度著冬夜了。

  雞呢,有日頭時就在日頭地里刨食兒,也吃一些養胃補膽的沙黃粒,沒日頭,又有風,它們就臥在山牆下和胡同的拐角避風了。

  柳縣長就是在這樣的大寒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馬回到了他的雙槐縣,一車六七個人,誰都是霜著臉,事情竟是這樣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卻到了南京樣。半月前,柳縣長已經到了靈山上,為列寧紀念堂落成剪彩的紅綢都已買好了,綢子中間的大花也都系成了,連紅把兒剪子都已備下了。柳縣長還拿起那剪子在一本書上試了試,風著快,一下就把一個書角剪掉了。也還看了一些受活人散落在各個景點的出演,他們半年來,到外面世界風雨無阻地演絕術,已經把那殘人的絕術出演得爐火兒純青了,想剪彩出演那一天,必定是一場少見的完滿圓全的出演哩,必然會讓擁上山脈的千人萬人都驚喜狂喚哩。他已經想好了,決不在紀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頂尖兒時,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紀念堂的大落成,宣布購買列寧遺體的人已經到了京城了,正在理辦到俄羅斯的手續哩;三朝兩日,手續完了就到了俄羅斯;十天半月,最多二十天,就能把列寧的遺體從俄羅斯那一處地運回來,放在這邊紀念堂的水晶棺材了。然後哦,那出演還在半途歇息著,他要在這當兒向滿山野的人們講上一番話。他要用鍾一樣的嗓門告訴台下萬萬千千的百姓們,三朝兩日把列寧遺體弄回來,明年雙槐縣的財政收入將從赤字變為存款五個億,後年變為十個億,三年後變為二十個億。四年後,凡是雙槐縣的老百姓,家家都有縣裡分給的一棟四角上吊、頂尖沖天的小洋樓;要從列寧遺體放在紀念堂的那天起,雙槐的農民從此啥兒稅、糧都不消上繳了,都有縣財政一籠統的把錢撥到國家的帳上去;要從列寧遺體放到紀念堂的第二個月起,每戶農民一早兒家家都要喝白糖牛奶了,奶里鈣最多,誰家早兒不喝下發的牛奶就不給誰家發冰箱和彩電;發了的還要收回來;誰家午飯不吃排骨和雞蛋,以後每月的月底就不發給他家人參、烏雞那樣的補養了。總而言之哩,從列寧遺體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後,雙槐縣百姓的日子就要改天換地了,天翻地覆了。每個農民種地都要發工資,工資高低不是看你糧食種得好不好,而是要看你路邊的莊稼地里種的鮮花量多大,花多少。誰家在路邊種夠半畝花,他家每月每個勞力的工資就有幾千元,年底每個勞力有獎金上萬塊,誰家若能讓田頭一年四季都有花,他家每個勞力每月的工資就有上萬兒,年底每個勞力的獎金就有十幾萬,因為列寧睡在了耙耬深處的魂山上,雙槐縣的縣城就不是縣城了,而是一座新起的繁華鬧市了,大街上流水不斷,一塵兒不染,路兩邊的人行道肯定鋪的就不是燒磚了,而是花崗岩或者大理石。十字路口或縣委、縣政府門前的關鍵處地兒,不鋪花崗岩,也不鋪大理石,要鋪伏牛山那邊的南陽玉。南陽玉雖然不太好,然鋪地還是好東西。可是呢,話又說回來,錢到了多極的時候里,也就不是了好物什,人會讓錢變了的。這些柳縣長早就想到了,他要在講話時說出來讓人警惕著,他要提前警告雙槐縣的七十三萬多的農民,和七萬多的城裡人,要對他們說,到了那時候,從縣城到全縣最偏遠的耙耬山,不是吃住穿戴和出門沒有車子坐,而是人有錢了就要短見了,就要把錢不當錢了哩。要警告雙槐縣的十九萬戶家庭,誰家都不能慣得孩娃們不讀書,不看報,家家戶戶都開著一輛車子滿天下跑,吃香哩,喝辣哩,揮金如土哩,坐享其成哩。不能把從外縣人請至家裡當保姆,卻不當成人樣訓來又訓去;甚至那遠鄉僻壤處,也還會出現賭博成風、吸大煙成癮那壞極、惡極的習尚了。到了那時候,也就要在雙槐縣制定幾項新的法律條款了:

  (一)門前屋後,路邊田頭,沒有種夠兩畝花的農民,年底獎金扣掉一半兒(不得少於五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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