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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地上出現了一個深黑黑的洞。

  他被嚇得坐在了腳地上。

  看著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長、一尺寬的洞口兒。他知曉剛才他把手伸進棺材下的黑洞裡時,是觸著了這洞口的一個機巧了。廳堂里空無一人哩。各耳房門口也空無一人哩。廳堂門上的窗口那兒也空無一人哩。斷腿猴的手上出了兩手心兒汗,他的臉成了蒼白色。借著從列寧水晶棺里透過的光,從腳下尺寬倍長的方口望下去,他驚異地看清了列寧水晶棺的下面還有一個地坑兒。那坑兒比上邊的大理石台臉小一點,有著五尺兒寬,八九尺兒長,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磚砌成的,辱白色,像坑池子牆上掛了白綢一樣呢。就在那辱白的地坑池兒里,竟還又擺了一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寧的水晶棺材一模樣,也許哪兒大一些,也許哪兒小一些。可大模樣是一個模樣兒。這地坑兒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斷腿猴驚嚇得出了一滿臉的汗。因為他的腿就垂在坑兒里,他覺得他的雙腿又寒又涼,又有些抽筋似的麻,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馬把雙腿從那地坑裡抽出來,可坑裡像有啥兒拽著了他的腿,讓他用不上力氣呢。他就鉤著頭兒往那地坑裡看,就聽見從身後紀念堂窗里透進的偏西的日光鮮紅亮亮地落在列寧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的淡紅色,像那水晶棺是粉紅的瑪瑙做製成了的。接下來,那柔柔的光亮折著照到地坑裡的水晶棺材上,地坑裡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顏色了,一樣的發亮哩,卻是那亮光沉得很,混沌著,像墨玉落進了水裡樣。這當兒,這一瞬兒間,斷腿猴看清了地坑裡的水晶棺蓋上,竟有一豎行兒字,亮黃色,不發光,卻是鮮明哩。每個字都如碗口那麼大,從棺蓋的大頭排下去,每個間隔有幾指兒寬,是隸體,橫窄豎寬,鼓出棺面一樹皮兒厚。

  字是鑲在棺蓋上邊的,共九個,斷腿猴從第一個慢慢朝最後一個拾豆兒樣認下去。那九個字竟然是:

  柳鷹雀同志永垂不朽

  斷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來這地坑裡的水晶棺,竟是柳縣長為自己準備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縣長為啥活著就要為自己準備棺材了,還是水晶棺,還要擺在列寧紀念堂的廳堂哩,和那叫列寧的大人物的棺材擺在一處兒。他盯著地坑裡柳縣長的水晶棺,盯著那棺蓋上的九個字,等不到他往更遠更深的處地兒想。那九個鑲鼓的隸字黃亮亮的顏色把他吸引了。不發光,卻是黃亮堂堂的凸在地坑灰昏的光色里,如一排九個躲在雲後的日頭呢。他就那麼死死地盯著那九個字,盯著那字的顏色兒,想那字是啥兒做製成了的,自然哩,若了那字兒是黃銅,在cháo濕的地坑不久它就會有了銅鏽的,然而哦,那字在cháo濕的地坑裡卻依舊鮮黃著,如日頭躲在雲後面,那它能是啥兒做制呢?

  斷腿猴想到金子了。

  想到了那字是鑲上去的金子時,斷腿猴落在地坑裡那雙腿上的寒氣立馬消散了。有一股熱燙燙的血水兒從地坑沿著他的雙腿往他的頭上涌。一刻、一瞬兒地工夫都沒耽誤呢,他果真像猴兒樣滑進了地坑裡邊了,彎著腰,在那字上摸了摸,就瘋搶一樣去那棺蓋上抓著、掰著那鑲上去的字。可那字的每一畫,都如釘在了棺蓋上,加了他的手上出滿了汗,從第一個抓著、掰著、拽著的“柳”字起,直到末一個“朽”字終,他沒有從那九個字上弄下一筆一畫兒。

  廳堂里,空氣流著的聲響在地坑裡是天大天大的嗡嗡哩,像有一股地下河在斷腿猴的腳下、身邊流動呢。他立著,直起腰,頭像撞在牆上一樣撞在了頭頂列寧的水晶棺的棺底上,冬一下,把自己驚得渾身上下也都是了汗水了。他想尿,像半年前他第一次在雙槐戲台上出演一樣想要尿在褲子上。

  可他忍住了。他沒有讓尿從身上擠出來,又開始胡亂地去那九個字上死死地拽拽這一撇,拉拉那一橫,他就在“永垂不朽”那“朽”字的“木”字上掰下了一點了,指甲殼兒那麼大,是食指的手指肚兒形狀哩,果真真的是和楊樹皮兒一樣厚。就這么小小一塊兒,捏在他手裡,試著掂了掂,他覺得那一個點兒把他手心裡的肉壓得落陷了,像他手裡提了一個鐵錘那麼沉。

  那字兒,果真真的是金子做的呢。

  竟然是金條兒做製成的橫豎撇捺在柳縣長的水晶棺蓋上鑲出的九個字:

  柳鷹雀同志永垂不朽

  猜料了那字是真的金子時,在地坑裡愣一會,又試著去扒去抓別的字。連一筆半畫也沒弄下來,他便啥兒也不再想了呢,立馬從那地坑裡邊爬了出來了。立馬又去那兩塊大理石磚豁口的處地摸了摸,按了按。他不知道他是按了啥兒機巧了,那機巧處像有一根樹枝頂了他的手,他便用力把頂了他手的樹枝似的東西往裡按,往左掰,往右挪,那兩塊大理石磚,就在他的掰挪中,又輕聲吱吱地響著把地坑兒重又蓋上了。

  這當兒,斷腿猴真的覺得自己尿到褲上了。兩腿間的一片濕褲兒,像水浸的一片沙石樣磨在了他腿上。

  看看死靜的紀念堂的大廳里,立馬著,他輕腳兒瘸到了茅廁里,解開褲,卻只尿出了幾滴兒。三天來,他就一剛兒喝那半碗水。他只是急興興地想要尿,卻是沒有尿出來。身上那一星兒的水分都在地坑兒里尿到他的褲上了。

  第十一卷 花兒夏天繞過冬、春到來了(8)

  尿了幾滴兒,像憋了幾天的尿都一股腦兒放了出來一樣暢快哩,受活哩。他就直直地豎在茅廁里,沒有系褲子,把兩個肩膀朝後擴了擴,把胳膊往半空揚了揚。這個當兒里,他在茅廁里就聽到紀念堂門上的窗口那兒又有人朝著裡邊大聲地叫著了。叫著喚著說:

  “餵——你們都出來。受活的人,你們都出來,我大哥要給你們開個會,有話要給你們說說哩。”

  像是有人出來了,喚著的又在那兒說:

  “你回去讓茅枝婆們都出來,我大哥要給你們受活人開個會,聽話了就把你們全都放了呢。”

  過了一陣兒,斷腿猴就聽到了許多的腳步聲。他從茅廁走出來,就見了莊人們都正從耳房往外走,跟在茅枝婆的身後邊,在廳堂里立了一大片,沒有一個往水晶棺材那兒多瞅一眼哩,連老拐子都沒有再往那兒看一眼。窗口外還是那四張兒圓全人的臉。有一個的臉上還依樣兒掛了輕蔑蔑的笑,有一個的臉上變成了鐵青的顏色了。那被叫成大哥的開車的司機是一臉平靜的,依樣兒立在窗口的中間處地兒,朝著廳堂里瞟了瞟,就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身上了。他說:

  “餵——受活的人——茅枝婆——你們都聽著,我實話給你們說了吧,我們在外邊等的不再耐煩了。天熱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說,你們比我們還想回家哩,想回受活過那自在受活的日子呢。都想回家都實在一些吧,你們都是一老完全的殘疾哩,過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啥兒錢花的,吃鹽、燒煤、瘋吃瘋燒也一個月花不了多少錢;再一說,我也不落忍看著你們在廳堂屋裡憋著沒吃沒喝哩,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見,聽不著,說不出,活著不易呢。這樣兒,我們圓全人都替你們想好了,也都看見了,知道了你們每個人身上的錢都藏在哪兒的,我們算了一筆帳,你們每出演一場最少平均掙一把半的椅子錢,這半年不知掙了多少呢,別人偷走、搶走的不過一半兒,不過三分之一呢,剩下的還都在你們身上匿著呢。眼下,就現在,你們都把這錢交出來。一分不少的交出來。交出來我再每個人發給你三千塊,你們外出了六個月,我發給你們三千塊,等於每人每月有五百塊的工資哩。每月五百塊,那可是城裡人的高工資。雙槐縣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裡是只上班不發工資哩,我給你們每月按五百塊錢的工資發,加上你們吃飯、穿衣、住房這些你們都沒花過錢,划算下來等於我每月給你們發了九百或是一千塊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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