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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第三天來了時,受活的人已經餓得個個都眼窩兒大深,眼珠像要從眼眶流出來,走路都要扶著牆壁挪移了,可日頭卻還如前幾日樣毒烈呢,從玻璃窗中透進來,活脫脫如燒紅的捆捆束束的鐵條從窗外伸了進來呢。每個人的嘴唇都乾裂下了血口子。為了弱減那乾渴,人們都不在自個耳房了,都到了大廳里,或原先有水龍頭的茅廁里。那裡有些cháo濕哩,可也有堆著他們自個兒的屎尿味。門外的人是鐵定了心要和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們曉白受活人是終要被乾渴和飢餓熬垮的,終要自個把錢往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飯時他們在門外大聲問著飢不飢,渴不渴,余剩的時光里,也並不如何地惡對受活人,只用時光煎熬他們就夠了。

  也就終於把他們熬垮下來了。

  在第三天的午時候,外邊的人又對著門裡賣東西樣大喚著:

  “餵——要水嗎?一百塊錢一碗水——”

  “餵——要湯嗎?白面雞蛋湯,二百塊錢一滿碗,滿得從碗邊四處兒流——”

  “餵——要饃嗎?細白的白蒸饃,大得和孩娃的頭一樣,和媳婦們的辱饃樣;黃焦的蔥花油烙饃,黃的和金子樣,香得和油餅樣。餵——要不要——五百塊錢一個白蒸饃,六百塊錢一張油烙饃。”

  他們就在那門口不停歇地喚,有時還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張臉,笑著朝里望一望,再把喚過的話推開窗子,像廣播喇叭樣朝里大聲說上十遍、八九遍。然後呢,就端著一碗水從窗口伸進來,問著要不要?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從半空把那一碗水潑到紀念堂的大廳了。水像一片銀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閃,嘩地一下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腳地上,那腳地立時一片水濕了,一片灰土的泥潤了。還把饃伸到窗口裡,要不要?要不要?說著在窗口像餵鳥樣把又白又大的蒸饃揉成碎末兒,讓那末兒全都落到窗外邊,只在窗里留些濃濃厚厚的饃香味,如饑荒的年月里,從哪兒飄來了一絲麥香般。就這麼說道著,揉著饃花兒,往紀念堂的腳地灑著水,便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誘到紀念堂的大廳了,都到那門的後邊了,坐著或站著,看著那水一碗一碗地潑灑著,饃像沙粒樣從窗口落到外邊腳地上。

  午時的日頭是烈酷到了不能再酷烈的田地里。數百年間裡,天都沒像這時熱酷過。籠箱樣的紀念堂里沒有一絲兒的風,空氣如被人們吸完了樣,誰都想出汗,誰的身上都沒有水兒汁兒可往外流哩。仿佛著,再這麼熱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從汗孔流將出來了。兩天前,一天前,人們屙尿到廳堂茅廁中的糞物因著沒水沖,到眼下,它酵發的臭味便濃烈烈地在屋裡漫散了,像蒸汽樣把人們包圍了。

  潑水揉饃的圓全人,都從窗口退下去睡午覺了。世界一下便又沉浸了墳樣墓樣的靜和悶里了。廳堂里的受活人,都渴的餓的虛脫了,滿世界坐著如癱了一樣了。

  個個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乾裂了的沙石地。

  第十一卷 花兒夏天繞過冬、春到來了(5)

  紀念堂外,除了那些圓全人的說話聲,再也沒有別旁他人的聲音了。就是說,三天來沒有別旁的啥人上山哩。沒有別旁的啥人知曉這山上生發了如何塌天陷地的事情哩。沒人知曉,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寧紀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兒了。沒人知曉,小兒麻痹的孩娃兒發了燒,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從門fèng朝外塞出去五十或者一百塊錢哩。

  真的是熬將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經餓昏在了堂廳的一根華表立柱旁。

  馬聾子已經在一面牆下一天一夜不動了,似乎連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動了。

  跟著出演燒飯的一個殘媳婦,她渴得無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邊乾乾地嘔吐著。

  就到了這個田地時,到了第三天午後正熱的時候里,茅枝婆從她的耳屋那裡出來了,拄著拐,扶著牆,一臉干灰色,是那種被火熏火烤了幾天幾夜的干灰色。她的頭髮亂亂白白著,如是一蓬兒白干糙,身上的土藍布衫兒,原是合身大小呢,這時候也顯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她從屋裡走出來,莊人們並不在意哩,就像這三天她和人們一樣兒,不是這裡躺躺就是那裡坐坐一模樣。可是的,這當兒她開口說了幾句話,那幾句話使人們不能不去看她了,不能不一字一句聽她說話了。外面的人,從窗口外屋裡潑水揉饃時,她是不在大廳的,可潑水、揉饃的事她也都一清二楚哩。她出來立在耳房的一個牆角旁,左手拄了拐,右手扶了牆,立在那問了一句話:

  “不潑水揉饃了?”

  人們只抬頭瞟了她一眼。

  她又說:

  “我知道大夥身上都還有錢,還知道誰誰的錢是放在哪,不信了咱們都把各自身上的衣裳脫下來讓人找,或者把每個人鋪下的磚都掀起來讓人翻。”

  她還說:

  “活人不能渴死、餓死吧,一百塊錢一碗水,二百塊錢一碗湯,五百塊錢一個饃,買了就活著,不買就死掉。你們說買還是不買吧。”

  末了說:

  “都不用各自藏著那錢了,自家的錢買水自家喝,自家買饃自家吃,信我一句話,沒錢的人渴死、餓死不會花你們一分一文哩。”

  然後呢,廳堂的死靜里,便有了人們翻動目光的響聲了,便都把目光嘩嘩啦啦滾著朝牆角這邊望著了。仿佛自家的私藏被茅枝婆看見了,自家那誰都不知的要命的短處被茅枝婆一語揭穿了。有些恨她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呢,更有謝她把隔著的一層窗紙終於捅破在大廳大堂了。可是哦,卻還都是癱坐在原來的處地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宛若茅枝婆說的是別旁的人,而不是自個呢。宛若別人拿錢買了一碗水,萬不會不給自己喝一口;自家若拿錢買了一個饃,也不能不給別人吃一口。更為令人憂心的,害怕的,是倘若你先拿錢去買了,人們會突然衝上去把你暴打一頓呢,會罵你祖宗八輩子,說日你奶奶喲,你身上有錢卻讓我們在這又渴又餓了三天三夜喲。然後就把那錢給搶了,去買饃、買水、買湯了。於是哦,就都依然木呆呆的坐著不動哩,依然的一言不發像廳堂壓根沒有人。

  空氣是越發渾臭了。

  越發滯重得如凝著的茅廁的糞池了。

  廳堂里的靜,也像有片樹葉或雀毛落在腳地上,就準定會把腳地砸下一個坑,擦著華表柱子落下會把柱子撞裂一條fèng,倘若那落葉或羽毛打著旋兒飄到列寧的水晶棺材上,是一定會把水晶棺的蓋子砸成玻璃碎片一樣的。真是的,靜到了天極的處地里,再也走往不到靜的深處了。悶到了天極的處地里,再也無法更悶了。望著茅枝婆的臉,慢慢地,那些目光也都有些無緣由地不知所措了,無緣由地落在地上望著腳前的哪兒了。

  慌悶悶的時間是就這樣一星一點過去的,像頭髮一根一根被時光數了過去樣。許是過去了漫長百里兒,也許就過去了數幾根頭髮的工夫呢。接下呢,茅枝婆就把她的目光落在小兒麻痹孩娃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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