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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候置在午間裡,酷毒的日頭烈烈炎炎懸在正頂上。天像已經熱到要燙死人的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曬蔫的糙樣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裡躺下了。因為從窗上接了水,猴跳兒的心裡就有些竅開了,他和幾個男人們在紀念堂各個屋裡的角落、門道就找到了兩個空箱子,一把舊桌子,壘起來,人是正好可以夠著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靜的山脈了。不知昨兒還滿山遍野的遊人都往哪去了。為啥今兒遊人連一個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車,就停在紀念堂前的一棵大樹下,那些圓全的男人們,果真七八個,也都躲在大車旁的樹陰里。他們已經吃過午飯了,碗筷西北東南地隨處兒扔。有人在樹下打撲克,有人在樹下鋪了糙席歇午覺。不消說,那三十幾歲的矮胖司機是他們這些人的組領哩,他單穿一個褲衩兒,睡在人群邊的一張光床上,好像並不為受活人不把錢從門fèng塞出來著急哩。好像他們把一切都安排得停當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寬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著白色的光,像生了一層煙塵哩,亮堂潔潔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也許是因了天氣熱,昨兒上山的人都下山回家了,今兒又因了天熱人們都不再來山上遊覽了;也還許,昨兒山上的人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趕了下山的,被啥兒謊語騙了下山的;而今兒,要來山上的,又在山下的哪兒被人擋了回去了,騙了回去了。總之喲,山脈奇靜著,除了那七八個圓全的男人們,再也沒了別旁的人。

  從窗上望出去,能看見紀念堂四周的松樹、柏樹,溝崖邊的栗樹、槐樹都在炎熱里碎芽齊全呢,一片綠色兒。有了綠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葉間叫得水流潺潺呢。坡臉上的野糙和荊棘兒,轉眼間都撐著蓬蓬綠色了,那綠間也有了許多的螞蚱和別的蟲兒的鳴叫、飛跳了。

  滿山野都是綠色的清新哩。

  日光越酷烈,那綠便越發地旺茂著、誘人著,山野也越發地顯著廣闊無邊哩,因了此,也就越發地覺出被鎖在紀念堂里的困頓和憋悶,人如被鎖進了籠子一模樣。他們在這個窗口看一會,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個窗口看一陣,就明證了困在紀念堂是被鎖在箱籠了,且那箱籠還是懸吊在半空里,任你從窗里走出去,也是無法下落到外面腳地的,後邊、左邊和右邊,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兒,距地幾丈高,只正面窗下稍低些,窗子離地也還有兩層樓房的模樣兒。倒是磕台前,門框上的窗子是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兒,留著兩個年輕的哨子守在門口上,且為了萬中的一,他們也都始終在身邊放了兩根三尺長的棍棒兒,以備萬一時猛地持著棍棒打上去。

  從窗上逃走是萬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別說受活人絕多都是殘缺了,就是圓全人又哪敢從窗戶跳下哦。又哪能從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從窗上爬下時,下面的人都看著猴跳兒的臉。他的臉上是一層土灰色,像正走路的迎面碰在了牆上樣。

  問:“咋樣兒?”

  說:“一點半星都不行。”

  第十一卷 花兒夏天繞過冬、春到來了(4)

  也都死下了這條逃的心。倒是把幾扇窗子打開來,使紀念堂里通風順暢啦,呼吸里有了山野氣,人可以靜靜地呆在各自的耳房屋裡坐著、躺著了。時間像牛馬的蹄子落在糙地樣,無聲無息又慢慢騰騰地熬過去,到了終於日過平南時,門外的對著紀念堂里有了大聲的喚:

  “餵——飢不飢?”

  “餵——渴不渴?”

  “——飢了、渴了把錢從門fèng塞過來,我們把湯、飯給你們從窗口遞過去。”

  那喚聲從門fèng擠進來,在紀念堂里響得亮亮閃閃著。可受活人卻是沒有一個回應哩,就讓那喚聲、叫聲如風樣吹了一陣自個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卻是把人們的飢餓都喚醒過來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從昏沉的夢裡叫醒了,每個人的肚裡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著跳著了。一天的時日就這樣要走將過去了,黃昏快要來了哩。就在這當兒,忽然間紀念堂的窗子上有了丁當聲。有人從耳房出去看了看,回來說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釘死了,像誰都知曉人家肯定會釘死窗子樣,像橫豎他們都殘缺,誰也沒能耐從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釘了去,於是誰也沒有理訕說話的人,理訕那釘窗子的丁當聲,依舊都軟塌塌地靠牆坐著或躺著,不說話,用死默抗著飢和渴,像用蚊蟲去抗著越燒越近、越燒越烈的火一樣。

  釘窗子的錘聲驚蟄雷樣響在人們空格朗朗的胸膛上,響一下,每個人的胸膛就要朝上轟隆掀一下,從日過平南,直到黃昏降臨那上百里漫長的時光里,受活人就在轟隆噹噹地響聲中熬了過去了。

  渴和飢餓又一次在往日的黃昏飯時襲著過來了。有人睡著了,這時醒了來,有人沉昏著,這時還仍然沉昏著。窗子上的日光已經由熾白轉成燦黃,又變成血紅了,已經從堂前窗上,移過列寧的像和水晶棺,轉到紀念堂後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玻璃上,如掛了紅綢一樣呢。從屋裡能看見露在外面釘窗的大釘蓋,像舉在那窗上的小帽呢。說到底,他們都是圓全人,幾丈兒高,下邊又是陡崖和溝壑,也竟能輕易地把那釘子釘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沒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兒痴痴地望著門口兒。從那門口恰巧能看見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見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幾、二十個人按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沒人知曉她整整一晌望著那兒想了啥,直到這落日時分里,她把目光從那水晶棺上收了回來了,望了望她的四個外孫女,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又望了望癱坐在耳房對面的癱媳婦,像對著她們問,又像隨口自語樣。

  “都飢嗎?”她問道。

  她們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有錢就買吧,”她說,“人不能飢死哩。”

  “天黑了,”癱媳婦說,“也許明兒人家便會開門哩。”

  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間屋,望著那滿地坐著躺著的莊人們。

  “飢了就買吧,”她說,“人不能活活餓死哩。”

  人都無言著,只扭頭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

  又到了下一間屋子裡。

  “我說呀,該買就買吧,人不能活活饑渴死。”

  再到接著的一間屋子裡。

  “該買就買吧,活人不能饑渴死。”

  她是一間一間屋子都去說了的,尾末呢,終是沒人去買一碗水,或買一個饃兒吃。一個說,我身上連分文都沒了,另一個就說道,都他奶奶的讓人偷光了。就都說身無分文了,渴死餓死也只有活該了。

  就這麼走進黃昏里,又走進了夜黑里。門外的人,在夜飯的前後不停地朝著裡邊喚,說飢嗎——渴嗎——饑渴了就把錢從門fèng塞過來。然受活的人,除了誰委實難耐了,拿五十塊錢塞出去,從窗戶里換回半碗水,卻是沒有一人去接那話兒,沒有誰捨得用二百塊錢買一碗麵湯喝,用五百塊錢買上一個饃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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