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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到了正月末尾這一天,村里又來了兩個縣上的年輕人,穿戴都和公社來的不一樣,他們都是中山裝,上衣口袋都別著幾枝亮鋼筆。茅枝一眼就認出他們中間的一個以前是楊縣長的秘書,現在是縣裡社校的柳老師。柳老師拿來的是縣長的一封親筆信。信上說:

  茅枝:

  你我都是紅四的人,現在社會主義革命又到了危急關頭,連縣委、縣政府都有幹部餓死了,見信後速將受活的糧食交出一些來,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張黃糙紙,字寫得東倒西歪,如一片干糙落在那紙上,可在信的末尾處,不光有縣長的簽名、手章,還有縣長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紅手印,手印旁還有別在糙紙上的楊縣長保存的紅四方面軍的五星紅帽徽。手印紅得如鮮血一模樣,指紋是一圓羅圈環,而帽徽卻舊得如乾枯了的血,五個角都磨出了鉛灰色。茅枝望著信,把那五星取下來在手裡捏了捏,二話沒說,就把來人領到上房屋裡的山牆下,把兩個大缸的蓋子打開來,說那個缸里是小麥,這個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們就挖多少。

  柳老師說,茅枝呀,要背我們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馬車到了村子裡。

  茅枝說,來吧,來了我領你們一家一家收糧食。

  來日,馬車果真到了村子裡,不是一輛,而是兩輛膠輪大馬車。馬車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們沒見過膠輪子,都圍著那膠輪看熱鬧,用手摸,用棒敲,用鼻聞。聞著膠皮有一股怪味兒,摸著那膠輪像摸半乾的牛皮樣。用錘和棒子去敲那膠輪,那膠輪把棒子和錘一彈就又彈回來。接著就有一向未曾出過遠門的瘸子、聾子去看那膠輪車,有瞎子在一邊仔細地豎著耳朵去聽別人說那膠輪車。就在這一村人都圍著膠輪看不休、問不休的時候里,茅枝領著縣裡的幹部一家一家收糧了。

  到了東鄰里,茅枝說,瞎三叔,是縣裡來收糧食的,有縣長的親筆信,打開缸蓋讓幹部們去挖吧,人家說連縣長的腿都餓得浮腫啦。

  到了西鄰里,茅枝說,四嬸呀,四叔不在嗎?是縣裡來人啦,這是咱們受活上百年來第一次有縣上來要糧,你就打開缸蓋、面罐,讓人家可著力氣挖了吧。

  四嬸說這收完以後還收嗎?

  茅枝說是最後一次收糧啦。

  瘸四嬸就把她家的糧缸蓋子打開得大口朝天,由縣上的人把缸里的糧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個斷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見了茅枝的第一句話就說嫂子呀,你又領人來家收糧食?茅枝說,把糧缸打開吧,這是最後一次啦。

  本家弟就領人家走進上房讓人家隨意挖著糧。那兩輛大車就大袋小袋裝滿了,把受活莊地面上的糧食全都拉走了。橫豎也已過出正月,冬去春來也就不遠了,也都說好公社、縣上不再來村里討要糧食啦,所以各家各戶都十分慷慨。可是,縣委、縣政府拉走了這批糧,縣農業部又拿著縣委的信來要糧食,組織部也拿著信來要糧食,武裝部不光拿了信,還趕著車、扛著槍來村里要糧了。

  出了正月,把縣上來的打發後,受活是誰家都不再慷慨了,來了人至多管你一頓飯。這一管,幾十里外就有人專門來受活討飯吃,日常間,並不見討飯的在哪裡,到了飯時就一批一批的不知從哪冒出來,都扯著孩子伸著手,把碗遞到受活各戶人家的門裡邊,伸到各家鍋前去。

  從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裡,受活是遇了糧災,更患了人禍。各家門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圓全人。臨街的房檐下,有日頭的地方準會蹴著一家討荒的。到了夜裡,他們就睡在各家的門樓下、房後邊或街上的避風處。冷得睡不著時,他們就在街上跺著腳,跑著步,鬧得通宵滿村落都是腳步聲。有一夜,茅枝從家裡走出來,看見有好幾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剝著受活村邊的榆樹皮,就過去說樹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著斧子望著她,說你是受活的幹部吧?她說我是呀。男人就說我家有個女兒,十五歲,你在受活給她找個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給我們一升糧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間,那兒正有一家人在圍著一堆火,她說你們總在受活咋辦呀?受活也沒有糧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說我認出你是幹部啦,聽說你們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戶呀?茅枝說,這就是一個瞎、瘸、聾啞的村,圓全人沒誰會在這耙耬的深處住上一輩子。那人說,要這樣,我一家人今夜兒圓全著,明兒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兒你可千萬分給我們一家人的口糧啊。

  茅枝就不敢再往前邊走去了,每走幾步都有朝她跪下來討糧、要飯的,都跪著抱著她的雙腿哭喚著。夜冷得很,月色涼得和冰一樣。睡在街上的人,把麥場上的麥秸垛扒了抱回來鋪在大街上。把麥場屋的房糙揭了鋪在村頭上。還有人睡在村頭的牛棚里,因為冷,就把身子貼著牛肚子,如果那牛誠實時,他就讓他家孩子抱著牛腿睡。

  還有七拐子家的豬窩是在大門口,豬半大,豬窩裡新鋪了糙,有一戶人家就和那豬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著豬崽睡覺了,去豬槽搶吃豬食了。

  茅枝到那和豬睡在一起的人家裡,說不怕豬咬了孩子呀。

  答說豬比人都好,豬不咬人人還咬人哩,說他們村已經有人吃了人肉啦。

  茅枝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多言一聲,來日就通知各戶人家,每頓飯必須多燒兩碗,端到門口給逃荒落難的人。這樣,事情就越發壞了,就招來了更多的討荒人,鬧得受活日日都像趕會樣,人山人海,云云霧霧,受活人在吃飯時就再也不集中到村頭飯場了,好壞都是閂著大門,把自己關在家裡吃。然而,受活有糧食,受活的墳地里沒有一個新墳堆,這都是人人見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著蓋有公社和縣上公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糧,把討飯碗拿出來,就能討上一碗飯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像風一樣吹了一世界。

  耙耬山脈和耙耬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著耙耬深處趕。受活這地方,住下的討飯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幾倍,同鄉的,同縣的,還有逃荒走難到了耙耬的安徽人、山東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揚天下了。大榆縣和高柳縣,也派人拿著證明信到了受活里,從歷史的沿革上說起來,從地理環境說起來,說都和受活曾經是過一個郡、一個縣,至少眼下是鄰縣,同一專區,希望能接濟出一些糧食來。

  第九卷 葉絮言——大劫年(3)

  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誰要糧食也不再給了,誰伸出飯碗也討不到一口飯。各家都如臨大敵,整日裡關門閉戶,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來往,不和人說話,任你在街上爺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開門送出一碗飯或者半個饃。

  茅枝是幹部,是幹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樣,她就每天吃飯時還把門開著,讓石匠燒一鍋紅薯麵糊湯,自己家裡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鍋端到大門外。如此,三天後石匠就不燒一鍋了,只燒大半鍋,又三天就只燒少半鍋。茅枝就盯著石匠厲聲說,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說,你去看看罐里還有幾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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