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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來一盆清水,找到一塊棉花蘸了水,撥開陳太太的頭髮,笨手笨腳地開始擦拭她的臉。浮塵與積灰,一一沾染在棉花上,那白轉瞬就成了黑。換了好多次水,好不容易那肌膚見了原色。黧黑、粗糙,處處見磨損。細紋結在眼角嘴角,處處都是風塵。

  我忍不住想起那些在美容院門口見過的女人,她們手裡拎的一個包,陳太太一年不歇氣地砸鋼筋都買不起半個提手。

  為什麼她們在那裡享受精油和美好音樂的撫慰,為一點點時間的印記搏鬥得驚心動魄,而她在這裡,睡得好像已經死掉,如果有奇蹟,寧願永遠不醒來。

  到底是誰擺布的,誰決定的?

  為什麼我一個大男人沒有工作,要在這裡手抖抖地幫人家洗臉?

  上帝製造一百個問題,然後跑去安息。

  而我搖搖頭,站起來換了盆水,而後打開一葦留給我的“遣散費”包包,看有什麼東西可以用。那裡面瓶瓶罐罐,多得我不想數,仔細看看,倒齊全,幹什麼的都有了,洗臉的、磨砂去死皮的、按摩精油、面膜膏、爽膚水、精華素、眼霜、面霜、護手霜……

  都是一色小白玻璃瓶,窄口大肚,裡面的液體無色,打開聞聞也無味兒。瓶子上除了一個註明用途的標籤,其他什麼都欠奉,翻來翻去,我看到有兩個瓶子底印著小小燙金的字。一瓶是洗臉液,另一瓶是磨砂膏。

  字母。我湊近去看,彎彎曲曲那是哪個國家的文字?粗人就是粗人,看不懂。

  不管她,我把一個瓶口湊在手指上,倒出一些洗臉液,感覺光滑冰冷,雖然是液體,卻凝滯在我皮膚上,接觸到空氣,立刻變成一小顆一小顆的珠子,閃耀著熠熠光澤。

  小心地把那些珠子放在陳太太的臉上,我努力回憶在職業速成班上學到的點滴皮毛,心裡念念有詞:“手指肚力度輕柔,從內到外,打圈圈……”

  這玩意兒會有什麼用,真是天曉得。不過比之只用清水,怎麼也要乾淨些。出於這樣的心理暗示,陳太太清潔後的臉,忽然泛出光輝,襯上她的安靜睡容,叫我心裡輕輕一動,充滿了對她的憐惜。

  下一步要幹什麼,我嘀咕著在那堆東西里翻來翻去,但一陣大風吹來,把沒關上的門吹得猛然一響,陳太太立刻翻身而起,尚不清醒的兩隻大眼睛驚慌地盯住我,半日都沒回神,我試圖和她講話,她卻自顧白霍然站起來就走,一邊喃喃:“哎,要去接波波他們了。”

  她大概是睡糊塗了,我正要去追她,忽然聽到她在客廳里驚呼一聲:“怎麼這麼髒?”

  我噹啷一聲,就摔倒了。

  陳太太,這句話,我盼你說出來盼了多少年啊。簡直望眼欲穿啊。

  四年了,從第一張尿布莊嚴上崗那天開始,我就日日夜夜生活在一個日漸壯大的垃圾場中,不但無力回天,就算有能力回,也回無可回,因為天塌下的速度總是比我回得快很多。

  最初不習慣,我還和陳太太交涉過一兩次,加上強勢的房東太太,反對浪潮一波三折,但她從來不爭辯,也不解釋,只是卑微地站在那裡,靜靜聽著責難、控訴、威脅、侮辱,靜靜看著地上,到最後你累得喉嚨冒煙,終於停下來,她才抬起頭,看你一眼,悄悄走開。

  那一眼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絕望。

  當一個人對世界一無所求,自己也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有什麼辦法讓她振作起來,致力於美化自己的人居環境?特別是四個孩子每日在狹窄的房子裡一起大鬧天宮的時候。

  那種絕望徹底打敗了我。在沒有能力搬去更好的地方以前,我決定發揮人類超常的忍耐,將這一切都當作人生的必然,勇敢接受下來——弗洛伊德老人家說,當你改變不了一種折磨,你就只好愛上它。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陳太太家那幾個小兔崽子,統統都是某個月的十三號出生的……

  但是現在,就是同樣的陳太太,當初有著絕望眼神的她,尖叫出了那幾個震撼的字,然後旋風般衝進洗手間,找出了抹布、拖把和水桶,開始搞衛生。

  她好像一隻勤勞的小蜜蜂,動作麻利,精力充沛,收拾雜物,沖洗地面,歸整家具擺設,抹灰除污,在她的身後,客廳原本的面目一點點展示出來,不,比原來還要光潔漂亮得多。

  如果有個傳教士現在走進來對我說,這就是神跡,你皈不皈依?我立刻會變成最堅定的聖徒。非送我上火刑堆不足以改變我的信仰。

  目瞪口呆看了一陣之後,我忍不住加入了陳太太的行列,挑起了打水搬東西的重任。饒是兩個人全情投入,效率奇高,都花了整整五六個小時,才把客廳和她的房間打掃乾淨。我舒了口氣,在沙發上陶醉了一陣,發現陳太太已經馬不停蹄地去接小孩子了。我嘆口氣,忽然覺得蹊蹺。

  她砸了數天鋼筋下來,體力和精神都已經接近崩潰,哪裡來的動力,支撐她做一場這樣徹底的清潔?

  眼光轉到我的房間裡,剛從房間裡拎出來的那袋東西,靜靜歪在床頭。我一躍而起,衝過去摸出那瓶洗臉液細細打量,除了底部的燙金字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人的好奇心發了,就是這麼不得了,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從一本古希臘文研究書里,查到那幾個字母組合的意思。

  一看差點兒氣死我——清潔。淨化。去除污垢。

  這才叫後知後覺:那是一瓶洗臉液啊,不然還能怎麼著——居家、旅行、殺人放火之必備嗎? 順手放回去,折騰一天我還沒吃飯,餓了,出去吃點兒什麼吧。

  我總是在巷口一家小麵店吃東西,他們有最便宜的素椒麵,湯很好,面也很好,分量不少,配一兩根青菜,舀一勺剁碎調味的青辣椒,呼嚕呼嚕吃起來,滋味十足。至於生意老是不大好,大概是因為環境太差,蒼蠅和螞蟻占的絕對面積恐怕要大過人吧。

  心不在焉吃著的時候,麵店老闆兼大廚兼跑堂那位全能先生坐在我對面,因為沒什麼生意,他的娛樂項目就是看著我進食——看與被看,都不見得有什麼愉快……

  我終於忍不住抗議:“老兄,你去干點兒正事吧,我就要一碗,多了也吃不下。”

  他半天沒說話,我以為傷了人家自尊心,正要說點別的,他忽然問:“你什麼時候學到這一手的?”

  我跟著去看,自己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在我一心一意吃麵的時候,我那根食指,在一心一意地打蒼蠅。

  在我一心一意不吃麵,把我的食指盯著的時候,它還是在一心一意地打蒼蠅。

  先是埋伏起來,看準一隻蒼蠅停駐的位置,然後鬼鬼祟祟靠近兩步,再埋伏下來,那隻倒霉蛋蒼蠅還在四處觀望,看除了素椒麵之外,還有沒有牛肉麵可選,就在那一瞬間,我的食指龍精虎猛地一躍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那隻蒼蠅壓得一命嗚呼,這個過程最神乎其神的地方是——它壓的力度剛剛好,足夠人家死,但一點兒外傷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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