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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閉門索居,我們本能地以小說家的特殊敏感,關注我們這個時代浮躁而痛苦的進程。

  城市在改革中體驗著、思考著、憂患著、亢奮著、焦躁著、躊躇著、蹀躞著、喜悅著、煩惱著、痛苦著、忍耐著、失敗著、鼓舞著、夭折著、誕生著……

  《雪城》下部第一章中的這段長句,是我對當代中國之城市的感受。這感受使我日無寧刻。全書結尾的最後一句話——“中國,仿佛要在一九八六年最後的兩三個月里,憋出點什麼名堂……”——乃是我經過了幾天的思考才確定不變的。

  我對自己確定這樣的尾句滿意。

  商品時代的旋轉式運行,在中國,必將以葬送下一代農民對土地的寄託意識為代價。並且,對於這一代價,在下半個世紀,中國是要付出高利貸的。下一代農民將不會再依戀土地,而愈來愈憎惡它。所謂種糧大戶,可能在心理上也並不依戀土地。他們的選擇也許正是為了他們的子孫最終離棄土地。好比精心飼養一口豬,最終是為了賣掉它或宰了它。下半個世紀,中國的根本問題,將更是農民問題,不是怎樣種地的問題,而是誰還種地的問題。由農業國發展為工業國——這是理想。中國有八億多農民——這是現實。理想在現實面前,顯得多麼蒼白啊!上半個世紀中國的農民甘於務農,下半個世紀中國的農民很可能將不甘於務農。

  如果城市裡沒有你們的生存根據,那你們就當農民吧!——假設上帝曾這麼說過,那麼下半個世紀的中國農民將如此回答——如果城裡的人需要吃飯,就讓城裡的人自己去種地吧!

  下半個世紀,中國還能再造出一位哪怕僅僅使農民迷信的“上帝”嗎?

  2. 社會安定以民眾安定為基礎

  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深更半夜有人敲門。敲門聲怯怯的,毫無信心,如同非語言形式的斷斷續續的訴說。開了門,門外畏畏縮縮的,淒悽慘慘戚戚的,倚牆靠著一個頭髮蓬亂、面容不潔、服裝不整的來自農村的青年或姑娘。有的還處在少男少女年華。他們的行囊之簡令人憐憫。他們尋找到我的家門已證明他們到了身無分文、走投無路的境地。一天清早——推門,推不開。又狹又小又黑兩戶共用的二層小過廊里,抵門乏蹲,困著一人。

  “你沒有任何技術,你文化這麼低,你年齡這么小……”

  “俺十七了……”

  訥訥的,然而是極自尊地。不認為自己年齡小。我仿佛看到被作踐過被摧殘過的未成熟的志氣的屍骸,狼藉在早已破碎的自尊的下面。我真不知該怎樣看待十七歲這個年齡和面前這一個落魄的農村少女。

  “嗨,你這孩子呀,出門遠行前,究竟怎麼想的啊!”

  “俺知道你是作家,報上說你心眼挺好……北京只有一個北京電影製片廠,俺尋思,沒路可走了,俺得找你……俺就是這麼想的……”

  急急切切地,她從她的小布包中翻出一份舊報。

  “俺讀過你的一篇小說……”

  “進屋來,坐下,慢慢說——我能給你什麼幫助呢?”

  “叔叔,求你千萬幫俺找個工作吧!”

  “可是,我沒有能力幫你找工作啊!再說,你這麼弱的身體,能幹什麼呢?”

  “俺什麼活兒都能幹!俺什麼活兒都能幹!在家裡,俺頂一個壯勞力啊!”

  大概在她想來,寫小說的人找工作,比大漢幫人推一輛小車上坡容易得多……

  “我的確沒有門路哇……”

  我必須重申這一點。我不得使她對此抱有任何幻想。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茫然的、絕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定定地盯了我半分鐘。既哀且怨的眼神兒,漸漸地漸漸地就在那雙眼睛裡瀰漫——落魄的農村少女身子一軟,似會癱倒。我趕緊扶她,卻不承想,分明的,她是要給我跪下……

  仿佛一個溺水者向你伸出一隻手,而你說:“請原諒……”——那一瞬間,我真希望我是個有權的人,哪怕僅僅有安排一個農村少女在某處不起眼兒的地方工作的權力。哪怕讓她擦桌子,掃地,干雜活兒……

  “不過我可以給你買火車票,給你路上花的錢……”

  “俺絕不回去……”

  “你從哪兒來,只能回哪兒去!”

  “回去,沒個奔頭——還不如死了好……”

  茫然的、絕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已不再盯著我。既哀且怨的眼神兒,已徹底籠罩了她那雙眼睛。她盯著的是作為裝飾品懸掛牆上的一柄蒙古刀。分明的,她的話,也更是對她自己說的。我無法判斷,在她的內心裡,她的自尊是不是已經被城市掃蕩盡淨——而我是最後的持帚者……

  她的話,使我聯想到了《哈姆萊特》里流傳了一百多年的那句台詞——是生?還是死?

  十七歲的,看去因落魄而變得懵里懵懂的農村少女,逃亡的不是迫害,不是逼婚事件,不是解放前那一種咄咄的貧窮。她逃亡溫飽,她逃亡溫飽以後的寂寞,她逃亡為了溫飽而不得不從事的終年流汗于田間的勞作,她逃亡農村對她的命運的羈絆,她逃亡土地對她的奴役般的占有,她逃亡她的上輩人規定於她的現實。從本質上講,她並未面臨著生與死的抉擇。她抉擇的是怎樣一種活法……

  在命運比她良好十倍百倍的人們因為同樣的抉擇紛紛絞盡腦汁不惜代價漂洋過海的今天,誰有資格對這十七歲的懵里懵懂的少女說她太荒唐?

  她們和他們在城市中如迷途羔羊——沒有一片茵綠的草地是上帝專賜給迷途羔羊的。城市正大面積地蒸發掉人類精神中寶貴的養分,形成空前涌動和沸騰的物質欲望的氣浪。像無色無味的粉,飄蕩在城市的上空,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入到肺里。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從生活的本體揮發了出來,改變著城市的空氣的結構成分,改變著一切男人和女人的肺活量。使他們和她們在被改變的狀態下,臉上都有著那麼一種撲朔迷離的神情。在他們和她們那種神情中,包含著種種活潑的貪婪。種種生動之極的貪婪……

  我在《雪城》的下部,對城市作過這樣的比喻:

  它是一個寵然大物。它是巨鱷,它是復甦的遠古恐龍。人們都聞到了它的潮腥氣味兒,人們都感到了它強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們騎到它的背上。它甚至願為他們表演雜耍。在它爬行過的路上,它將貧窮的人踐踏在腳爪之下。他們將在它巨大的身軀下變為泥土。令人震撼的是,他們亦獲得不到同情。同情如高利貸,將僅僅成為持有“信譽卡”的人的通貨。而普遍的人們不僅事實上並沒有變得怎樣富有,大概連怎樣才能富起來也根本不知道,所以他們只能裝出富有的樣子。以迎合它嫌貧愛富的習性,並幻想著也能夠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無前地就爬過聲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撥拉著人——對它誠惶誠恐的遍地皆是的生靈。當它爬過之後,將它們分為窮的、較窮的、富的、較富的和最富的。就像農婦挑豆子似的,大概其地撥拉著。它用它的爪子對社會重新進行排列組合,它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礙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獨不吞吃貧窮,它將貧窮留待各個人自己去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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