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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壞就壞在他的這句話上。

  那小治安警,本已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卻猛地轉過身,倏地揚起手臂,手中警棒指著他:“你說什麼?”

  也不知那小治安警的耳朵怎麼那麼好!

  中年教師一怔,害怕了,忙道:“我沒說什麼,沒說什麼呀!”

  如果事情至此,那小治安警肯放他一馬,接下來也就沒我什麼事了。可那小治安警,不知心裡憋了一股什麼邪火,竟在他已經分明地感到害怕的情況之下,仍不肯放他一馬。

  小治安警手中的警棒依然直指著他:“沒說什麼?沒說什麼難道是我耳朵出毛病了!”

  其言嘔嘔,聲色俱厲。

  他更加害怕了,臉上堆下難堪的笑,只好承認:“我剛才是說了一句,其實也沒什麼惡劣的用意,只不過是認為,本來原先秩序好好兒的,是你們售票的人做法稍欠考慮,才……”

  “你剛才還說,是我們自己把秩序搞亂了,對不對?”

  “我……我並沒有直接地那麼說……”

  “按你剛才的話說,也是那麼個意思!我在這兒維持著秩序,你散布那樣的言論,是什麼居心?”

  口中出一句話,警棒朝那大學教師胸前搗一下。

  “我……沒什麼居心……”

  “我看你居心不良!你還狡辯你沒什麼惡劣的用意!我看你用意很惡劣,是煽動!”

  我從旁看不下眼去了。

  請讀者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剛才我還和那大學教師聊著,聊得還挺投合的,這會兒他只因嘟囔了一句多餘的話,而且又不是自言自語嘟囔的,是對我嘟囔的,眼見得有被揪扯進治安值班室去的可能(讀者諸君比我清楚,一個人一旦被揪扯到那種地方去,將會發生多麼令人屈辱的結果),你們說我可能將臉轉向一旁,目光望向別處充聾作啞嗎?那樣子我自己也會感到很尷尬啊!

  我不得不開口勸解:“朋友,別這樣,別這樣對待人家,人家好歹是一位大學教師,又沒犯什麼法,你這樣對待人家不好!”

  “沒你什麼事兒,你就少插嘴!”

  警棍又倏地指向了我的臉。我也一怔,立即緘默了。

  小治安警繼續訓那大學教師:“你下次記著點兒,公共場所,少胡言亂語!知識分子更要少胡言亂語!還嫌這社會治安你們攪得不夠亂啊!”

  如果我當時能再忍一忍,人家小治安警也就會轉身離開了,那麼後來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

  但我竟沒能忍住。須知那大學教師身上所有的那麼一種毛病,我自己身上也是一向有著的啊,而且比他只有過之,毫無不及。

  我欲忍而終究沒能忍住地說:“同志,你這話的打擊面就太寬了。你是人民警察,這樣子對待公民,影響就不太惡劣了?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秩序本來就是由於你們售票人的做法不當才搞亂的嘛!要去吃飯,也應先有你們的人出來幫著把兩個隊並好,再關上售票窗。如果那樣,何至於……”

  “你他媽是幹什麼的?”警棒狠狠搗在我胸口……

  我又識相地緘默了。

  那大學教師見勢不妙,也很夠意思,立即賠下笑臉,替我“認罪”:“同志,算啦算啦,我的看法,我現在已經認識到是完全錯誤的了,所以他說他同意我的看法,其實是同意了一種錯誤的看法嘛!我代他,我們兩個,都向您承認錯誤行不行?”

  小治安警,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悻悻地轉身走了。我和那大學教師對望著,都不禁搖頭苦笑。

  我儘量壓低聲音說:“這跟解放前的舊警察作風還有多少區別啊!”

  那小治安警剛走出幾步——鬼知道他的耳朵怎麼那麼的靈!他第二次猛地轉過身,氣勢洶洶地就朝我奔回來了,還沒等我有任何反應,他已來到了我跟前,一把揪住了我衣領。

  “你他媽給我出來!”

  他用力一掄,將我從隊列中揪了出來。

  “走!”

  他將我的一條胳膊擰到了身後。

  那大學教師臉色都變了,看著這一幕目瞪口呆了。再也不敢替我說什麼話了……

  他擰得我胳膊好疼。

  我大聲嚷:“朋友,我還得買票哪。你要打,就在這兒打我得啦!我保證打不還手……”

  “誰他媽跟你是朋友!”我肩上挨了一警棍。

  公而論之——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也不能只怪人家小治安警,還怪我,怪我多嘴多舌。更主要的,怪我那一天的穿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那一天穿得稍微體面些,比如,起碼穿件呢大衣,脖子上搭條圍巾,也就是說,多少像點兒正派人的樣子,人家興許就不至於那樣對待我了。而我那一天,穿了一件很舊的也不太乾淨的“棉猴”。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物質生活已提高了不少。穿“棉猴”的男人,實在是很少見了。何況不是羽絨“棉猴”,是布面兒的,六七十年代流行的那一種。何況,肩上還背著一隻舊的黃帆布書包,也沒刮鬍子。這就使我的形象看上去極不像一個好人,極其可疑,可能人家剛才已然對我是不是好人起疑心。我想,設身處地,如果反過來我是治安警,大概也會把我自己當成一個“盲流”或者“死不悔改”的上訪者……

  又來了一名治安警,兩人一人擰著我一條胳膊(自然是朝後),眾目睽睽之下,將我擰入治安值班室。門在我身後一關上,我就被朝一個角落猛推過去,趔趄了數步,才站穩在那個角落。

  幾名治安警正在吃飯。他們中有人抬頭掃了我一眼。有人連頭也沒抬一下,連看也懶得看。分明的,習以為常了。

  “靠牆站著!”

  我乖乖地靠牆站著,還——在這些生人面前害羞似地笑著。我想,我居然笑,那樣子,肯定是有些近乎於無賴,挺惡劣的。可我當時,確實覺得,事情到了這一步,與其感到憤慨,還莫如覺得滑稽。但,如果我書包里沒有證件的話,到了那麼一種地步,到了那麼一個地方,我還笑得出來嗎?還敢笑嗎?還會覺得滑稽嗎?當時,我一邊古怪地笑著,一邊替更多更多的人們,深深地體會到了一種悲哀……

  我的書包被一把扯了去。

  “幹什麼的?”

  我說:“盲流。”

  “看你這樣就像盲流!”

  我暗想,我今天要看一看——果真是一個“盲流”,又沒有犯什麼法的情況之下,僅僅因為說了那麼兩句也許不該說、但說了也不算什麼大罪的話,究竟會落個怎樣的下場……

  我的書包被兜底兒一倒,所有的東西全散落在桌上。

  對方見有好幾個記者證,一一拿起。

  “哪兒來的?”

  我說:“我剛才說了句開玩笑的話。我不是盲流。證件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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