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平心而論,日本朋友們的質疑,是不無道理的。

  我們也當然知道,《紅櫻桃》中的女主人公,其虛構性遠遠超出了真實性,整部電影的故事,顯而易見,取材於一篇虛構的小說《人皮燈罩》。

  我方的回答,便不免有些邏輯牽強。

  於是話題引到了《南京大屠殺》。他們曾要求觀摩這一部影片。但是我們沒帶去。據說,電影局的同志認為,友誼交流,還是以不帶那樣一部影片為好。

  八十三歲的德高望重的日本老導演新膝兼人先生緩緩開口道:“為什麼不讓我們看《南京大屠殺》呢?我不明白中國朋友究竟有什麼顧慮。”

  中西隆三先生接著說:“原子彈,使廣島和長崎死了二十四萬多日本平民百姓。這個數字準確到個位。是以戶籍本為普查根據的。每一個死者,都以生前戶籍本上的照片為證,註明當時的年紀、婚否、家庭情況,詳細得無法懷疑。而南京大屠殺事件,中方的死亡人數,又是根據什麼統計出來的呢?在日本,目前有四五個版本的揭露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書。都是中國人寫的。每一個書上的數字都不一樣,叫我們究竟該相信哪一個數字呢?……”

  我們中方成員中,除了我,沒有誰較認真地研究過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資料。

  我作了這樣的回答:“朋友們,我不得不承認,日本對原子彈災難造成的死亡人數的統計,毫無疑問比中國對南京大屠殺造成的死亡人數的統計精確。但是中國的統計也是不無根據的。只不過以前忽略了精確統計的必要性,給五十年後的統計帶來了困難。我更想告知朋友們的是——在日軍侵華八年中,死於日本戰爭責任以及慘遭日軍殺害的中國平民百姓,約在三四千萬之眾。相對於三四千萬而言,南京大屠殺究竟有三十餘萬還是二十餘萬中國人遇難,真的對日本和日本人具有什麼特殊的意味嗎?”

  日方的朋友們沉默有頃後,還是德高望重的新膝兼人先生緩緩開口道:“我看我們不必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了。侵略就是侵略。在侵略戰爭中,在半個世紀前,怎麼可能不屠殺被侵略國的人民?尤其是遭到抵抗的時候。屠殺了,便是罪惡。我們不可以對日本過去犯下的侵華罪惡持懷疑態度。任何懷疑態度,都有對日本的侵華罪惡進行開脫之嫌……”

  在共進晚餐時,中西隆三先生通過翻譯主動與我交談。他說他並不是替日本的侵華罪惡持懷疑態度,他只是替中國感到遺憾。中國為什麼不可以將證據和數字收集得更翔實些呢?他說,在日本,持懷疑態度的人其實為數不少,有些中國人寫的紀實書籍,數字彼此矛盾,反而使持懷疑態度的人更加懷疑了……

  我說,有的日本人,當年日軍侵華時,到過中國南京,現在中國“開放”了,他又到了南京。時隔半個世紀,他到處走著,看著,竟得意揚揚他說——“南京,我又回來了!”

  我問,說這樣的話,持這種得意心態的日本人,是對的嗎?

  中西先生立即回答:“這不對!這很可惡!”

  晚餐後,中西先生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與我交談。我看出了這一點,就邀上翻譯,請他們同到我房間去做客。

  在房間裡,我們面對面坐定,翻譯坐我們之間。中西先生望著我那種凝重又懇切的目光,使我看出他內心裡有許多重要的話,欲對我,一個中國作家和電影編劇傾訴。使我不禁地暗想,如果我們不需要翻譯就能夠直接交談多好!

  我說:“中西先生,也許您非常想知道,一個我這種年紀的中國人,是否會對日本人懷有歷史遺傳給我們的仇恨感吧?”

  翻譯將我的話譯給他聽後,他不禁一愕,表情更嚴肅了,目光更凝重了,連連點頭,用發音不太準確的中國話說:“是的,是的……”

  我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手指夾住兩端給他看,同時說:“煙不會越吸越長。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中日兩國,五十年前是冤家,但現在已經不是了。因為許多中國人和許多日本人,為中日友好做了大量的可貴的工作。我們中日電影劇作家之間的交流,其實也具有促進中日友好的意義。我們共同都要做的,不是影響我們的下一代記住仇恨,而是要告誡他們,永遠熱愛和平,反對戰爭,對不對?”

  翻譯將我的話譯給他聽後,他連說:“對,對!這正是我們這一代日本人所要努力做到的!”

  我吸那支煙時,他又說:“我們這一代日本人,鈴木先生、山內先生、勝目先生、馬場先生等,“二戰”時期,都是兒童和少年。日本所遭受的原子災難,在我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心靈中,留下了很恐怖的記憶。當我們漸漸長大後,我們才明白日本為什麼會遭到原子災難,才明白我們日本,也曾給亞洲別國的一代人,主要是中國的一代人童年和少年的心靈中,留下了很恐怖的記憶。所以我們既憐憫自己,也憐憫他人。我們是交替做著三種噩夢長大的一代日本人──原子災難的噩夢、侵華罪惡的噩夢、中國向日本軍事復仇的噩夢……不知不覺我們老了,年輕人已經厭煩了我們這一代的懺悔和教誨,我們卻只有羨慕他們的生活。無憂無慮地活著,不再受戰爭恐怖和戰爭罪惡的影響多好!……”

  翻譯將他的話譯給我聽時,他將他的筆拿在了手裡……

  我將一頁白紙推給他……他在紙上寫下這樣兩行中文:

  人類愛和平,世界永和平!

  讓我們共同反對戰爭,日中友好萬歲!

  我猜,這兩行中文字,一定是他常寫常練的。

  我很珍視地將那頁紙夾在了一本書里,並帶回國了……

  我們離開日本那一天,是雨天。日方預先並未安排中西先生送我們,但他冒雨趕來了。連把雨傘也沒打,衣服淋濕了。每一個日本朋友都無例外地送給了我們小禮物,從筆到鹹菜……

  和美國的關係,很像金庸武俠小說中最常見的關係──劍俠或刀客,剪除了他的心患人物,卻同時扮演了對方的兒子的監護人角色,類乎義父的監護人角色。他似乎忘了那小孩兒終究是要長大的。那小孩兒必然地也就長大了。輕功硬功內功外功都具備了,甚至足以和他“過招”了,眼見著天天不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這時他的“監護人”角色便有些尷尬起來。他的“江湖地位”,也便不時地受到自己的“監護”對象和“培養”對象的滋擾了。也許還遠構不成威脅,但的確使他從此平添了某種不安的心事。這心事越來越成為他的憂患……

  “二戰”後,日本沒有了軍隊。它不再能對別的國家張牙舞爪了。它由“猛獸”變成了“馴獸”。它的政治和外交,最初的二三十年,是要看美國的眼色行事的。它實際上成了美國的“二等盟國”。和美國之間,它處於類乎“領養子”的地位。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