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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我為戰馬,我也會凝視著戰士向我舉起的槍口,或刺向我頸脈的尖刀,寬宏又鎮定。

  因為戰鬥或戰役的勝利,最後要靠戰士,而不能指望戰馬。因為那勝利,乃戰士和戰馬共同的任務。因為既是戰馬,我的眼一定見慣了戰士的前仆後繼,肝腦徐地,慘傷壯死。

  戰士已然如此,戰馬何懼死哉?

  正如我不情願做寵犬,我絕不做那樣的一類馬——“就是那些在奴役狀況之下看似自我感覺最良好的馬,那些只為著人擺闊綽、壯觀瞻而餵著的馬,供奉著的馬,那些為著滿足主人的虛榮而戴上金銀飾物的馬。它們額上覆著研麗的一撮毛,頂鬃編成了細辨,滿身蓋著絲綢和錦氈。這一切之侮辱馬性,較之它們腳下的鐵蹄還有過之無不及。”

  是的,縱然我為馬,我也還是要求一些馬性的尊嚴的。故我寧肯充當役馬,也絕不做以上那一種似乎很神氣的馬。因為我知道,役馬還起碼可以部分地保留自己的一點兒脾氣。以上那一種馬,卻連一點兒脾氣都不敢有。人寵它,是以它應絕對地沒有脾氣為前提的……

  我也不做賽馬。

  我不喜歡參與競爭。不喜歡對抗式的活動。這也許正是我幾乎不看任何體育賽事的主要原因……

  “最是秋風管鬧事,紅他楓葉白人頭”——人在節氣變化之際所容易流露的感傷,說到底,證明人是多麼容易悲觀的聞!這悲觀雖然不一定全是做作,但與那小草、小蝶相比,不是每每訴說了太多的自哀自憐嗎?

  在法國小說《雙城記》中,關於釘子的一段描寫使我留下至今難以磨滅的記億——暴動的市民在女首的率領之下夜襲監獄,見老更夫躺在監獄門前酣睡著。女首下令殺他,聽命者殊不忍,說那老更夫乃是一位善良的好人。但在女首看來,善良的好人一旦醒來,必然呼喊,則必然破了“革命”的大事。於是親自動手,用鐵錘將一根大釘砸人老更夫的太陽穴——後者在渾然不覺中無痛苦地死去。儘管書中寫的是“無痛苦”,但我談到那一段時,仍不禁的局身血液滯流,一陣冷顫……

  革命和反革命鎮壓革命的手段,每每具有同樣的殘酷性。“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這一句話,細思忖之,難免的令人不寒而慄……

  故我確信,有些人類的內心裡,也肯定包藏著一根釘子。當那根釘子從他們或她們內心裡穿出來,人類的另一部分同胞就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危害。

  一個事實恐怕是——人類面臨的許多災難,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類帶給另一部分人類的。而人類最險惡的天敵,似乎越來越是人類自己。

  有些夢想,是靠人自己的努力完全可以實現的。而有些則完全不能實現,只能寄託於時代的國家的發展步伐的速度。對於大多數人,尤其是這樣。比如家電工業發展的速度加快了,大多數中國人擁有電視機和冰箱的願望,就不再是什麼夢想。比如中國目前商品房的價格居高不下,對於大多數中國工薪階層,買商品房依然屬夢想。

  現在,我就剩下一個夢想了。那是——在一處不太熱鬧也不太冷清的街角,開一間小飯店。面積不必太大,一百多平米足矣。裝修不必太高檔,過得去就行。不為賺錢,只為寫作之餘,能伏在櫃檯上,近距離地觀察形形色色的人,傾聽他們彼此的交談。也不是為了收集什麼寫作的素材。我寫作不靠這麼收集素材。根本就與寫作無關的一個夢想。

  究竟圖什麼?

  也許,僅僅企圖變成一個毫無動機的聽客和看客吧!既毫無動機,則對別人無害。

  三十年前還有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他們和她們的人生願望其實是很低的,比如只不過是想當中小學教員,甚至是當鄉村的中小學教員,而且一定能當得很出色,卻也被無情地剝奪了擇業的資格和權利……

  由那個像那英而命運和那英天上地下截然相反的妨娘,叫我怎能不想到當年那許許多多人生願望其實很低,卻一輩子被剝奪著資格和權利的中國人?……

  我為他們和她們愀然。

  在時代與人的這一種互應關係中,時代與人各得其所。時代以它寬容的姿態獲得了它本身的豐富多彩和積極豁達,而人以胸中有數的自控尺度獲得到了張揚天性的權利和益處。

  在文學中,“羞澀”一詞較多地用以形容少女。

  在現實中,不禁地羞澀起來的卻尤其是少年。

  不信,你就觀察……

  有一個事實是無可爭議的——少年在美女人面前候忽臉紅的時候,其實比一位少女在她所暗戀的男人面前臉紅的時候更多。

  情形往往是這樣的——性情原來羞澀的少女那時以熱烈的目光直視男人;而即使桀驁不馴的少年,那時也會局促不安起來,在美女人面前犯了錯誤似的垂下他的睫毛。儘管他並沒犯什麼錯誤,行為規矩而得體……

  少女在她所暗戀的男人面前(眾所周知,大多數少女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有此經驗,面大多數少年卻只不過有類似的體會),往往表現得串真又愉快。她往往並不企圖掩飾她的偷快。恰恰相反,她正希望自己內心裡一陣陣洶湧著的愉快從眼裡從臉上從話語中傳達出來。她本能地悟解那一種愉快是美好的。而這便是少女純潔的一面,也便是人性透徹的一面。

  少女以愉快替代了羞澀。即使她天生容易羞澀,那一時刻她也會變得自然明朗。甚至會變得似乎長大了幾歲。於是,這使她自己也變美了。尤其可愛了。

  少年在陌生的美女人面前,則往往表現得失態又靦腆。

  規律是這種的——一個男童變成了少年,他開始以少年的目光觀察周圍的人們,包括周圍的女人們。並以少年的情感和心智接近她們。有時是被動的,有時是主動的。然而他自己並不能分清究竟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如果她們呵護他,對他表示喜歡,則他必親愛她們。反之本能地規避她們。甚至疏遠她們。此時自尊已在少年的心裡如嫩筍般成長著了。他極其害怕他脆弱的自尊受到任何方面的傷害,尤其害怕來自女性方面的傷害。而他對她們的親愛,此時已不像兒童似的,僅為獲得依倔的快意。他開始以小男人的眼光視她們,開始被她們不同的美點所吸引。那美點也許是容貌,也許是性情。這時他的心底,已朦朧地覺醒著對女人的傾慕了。

  這時他變得模事,相當善解人意——尤其善解女人之意。甚至,會尋找機會表現自己的聰明和勇敢,以圖得到她的誇獎……

  少女在她所暗戀的男人面前,每每反少年之道而行之。她每每首先反對那男人的某項決定,每每首先反駁他的某些觀點。她假裝出很善於獨立思考的樣子。不是為了別的,僅僅是為了與他展開辯論。他越認真,她心裡越暗自得意。其得意中有愉快。所以,被暗戀著的男人又每每渾然不覺。“友邦驚詫”——這少女可是怎麼了?為什麼處處專和自己做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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