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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作了這樣的回答:“朋友們,我不得不承認,日本對原子彈災難造成的死亡人數的統計,毫無疑問比中國對南京大屠殺造成的死亡人數的統計精確。但是中國的統計也是不無根據的。只不過以前忽略了精確統計的必要性,給五十年後的統計帶來了困難。我更想告知朋友們的是──在日軍侵華八年中,死於日本戰爭責任以及慘遭日軍殺害的中國平民百姓,約在三四千萬之眾。相對於三四千萬而言,南京大屠殺究竟有三十餘萬還是二十餘萬中國人遇難,真的對日本和日本人具有什麼特殊的意味嗎?”

  日方的朋友們沉默有頃後,還是德高望重的新膝兼人先生緩緩開口道:“我看我們不必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了。侵略就是侵略。在侵略戰爭中,在半個世紀前,怎麼可能不屠殺被侵略國的人民?尤其是遭到抵抗的時候。屠殺了,便是罪惡。我們不可以對日本過去犯下的侵華罪惡持懷疑態度。任何懷疑態度,都有對日本的侵華罪惡進行開脫之嫌……”

  在共進晚餐時,中西隆三先生通過翻譯主動與我交談。他說他並不是替日本的侵華罪惡持懷疑態度,他只是替中國感到遺憾。中國為什麼不可以將證據和數字收集的更詳實些呢?他說,在日本,持懷疑態度的人其實為數不少,有些中國人寫的紀實書籍,數字彼此矛盾,反而使持懷疑態度的人更加懷疑了……

  我說,有的日本人,當年日軍侵華時,到過中國南京,現在中國“開放”了,他又到了南京。時隔半個世紀,他到處走著,看著,竟得意洋洋他說──“南京,我又回來了!”

  我問,說這樣的話,持這種得意心態的日本人,是對的麼?

  中西先生立即回答:“這不對!這很可惡!”

  晚餐後,中西先生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與我交談。我看出了這一點,就邀上翻譯,請他們同到我房間去做客。

  在房間裡,我們面對面坐定,翻譯坐我們之間。中西先生望著我那種凝重又懇切的目光,使我看出他內心裡有許多重要的話,欲對我,一個中國作家和電影編劇傾訴。使我不禁地暗想,如果我們不需要翻譯就能夠直接交談多好!

  我說:“中西先生,也許您非常想知道,一個我這種年紀的中國人,是否會對日本人懷有歷史遺傳給我們的仇恨感吧?”

  翻譯將我的話譯給他聽後,他不禁一愕,表情更嚴肅了,目光更凝重了,連連點頭,用發音不太準確的中國話說:“是的,是的……”

  我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手指夾住兩端給他看,同時說:“煙不會越吸越長。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中日兩國,五十年前是冤家,但現在已經不是了。因為許多中國人,和許多日本人,為中日友好做了大量的可貴的工作。我們中日電影劇作家之間的交流,其實也具有促進中日友好的意義。我們共同都要做的,不是影響我們的下一代記住仇恨,而是要告誡他們,永遠熱愛和平,反對戰爭,對不對?”

  翻譯將我的話譯給他聽後,他連說:“對,對!這正是我們這一代日本人所要努力做到的!”

  我吸那支煙時,他又說:“我們這一代日本人,鈴木先生、山內先生、勝目先生、馬場先生等等,‘二戰’時期,都是兒童和少年。日本所遭受的原子災難,在我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心靈中,留下了很恐怖的記憶。當我們漸漸長大後,我們才明白日本為什麼會遭到原子災難,才明白我們日本,也曾給亞洲別國的一代人,主要是中國的一代人童年和少年的心靈中,留下了很恐怖的記憶。所以我們既憐憫自己,也憐憫他人。我們是交替做著三種惡夢長大的一代日本人──原子災難的惡夢、侵華罪惡的惡夢、中國向日本軍事復仇的惡夢……不知不覺我們老了,年輕人已經厭煩了我們這一代的懺悔和教誨,我們卻只有羨慕他們的生活。無憂無慮地活著,不再受戰爭恐怖和戰爭罪惡的影響多好!……”

  翻譯將他的話譯給我聽時,他將他的筆拿在了手裡……

  我將一頁白紙推給他……他在紙上寫下這樣兩行中文:

  人類愛和平,世界永和平!

  讓我們共同反對戰爭,日中友好萬歲!

  我猜,這兩行中文字,一定是他常寫常練的。

  我很珍視地將那頁紙夾在了一本書里,並帶回國了……

  我們離開日本那一天,是雨天。日方預先並未安排中西先生送我們,但他冒雨趕來了。連把雨傘也沒打,衣服淋濕了。每一個日本朋友都無例外地送給了我們小禮物,從筆到鹹菜……

  8、美國的領養子──日本

  日本和美國的關係,很像金庸武俠小說中最常見的關係──劍俠或刀客,剪除了他的心患人物,卻同時扮演了對方的兒子的“監護人”角色。類乎“義父”的“監護人”角色。他似乎忘了那小孩兒終究是要長大的。那小孩兒必然地也就長大了。輕功硬功內功外功都具備了,甚至足以和他“過招”了,眼見著天天不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這時他的“監護人”角色便有些尷尬起來。他的“江湖地位”,也便不時地受到自己的“監護”對象和“培養”對象的滋擾了。也許還遠構不成威脅,但的確使他從此憑添了某種不安的心事。這心事越來越成為他的憂患……

  “二戰”後,日本沒有了軍隊。它不再能對別的國家張牙舞爪了。它由“猛獸”變成了“馴獸”。它的政治和外交,最初的二三十年,是要看美國的眼色行事的。它實際上成了美國的“二等盟國”。和美國之間,它處於類乎“領養子”的地位。

  沒有了軍隊,也就沒有了軍事開支。這對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一筆巨大的軍事負擔的免除。沒有了軍隊,政治變得相應地單純了。軍隊的叛變、譁變、政變,軍隊對政治的一切掣肘和干預,都便是子虛烏有之事了。於是政治僅僅成了政客們之間的“文戲”表演。“文戲武唱”的情況是根本不會發生的了。天下也就一直太平。政客們的爭鬥,縱然的再激烈,都是不會導致“內亂不息”的。沒有了軍隊,政治幾乎只剩下了國策的使命。外交幾乎只剩下了經濟的談判。這對任何一個國家,其實都是經濟繁榮和發展的“黃金階段”。日本經濟,正是在這樣的“黃金階段”日日騰飛的。而且它可以有一種受保護的安全感。因為美國這個“監護人”的軍隊長駐沖繩。美國的核武器的羽翼蔭庇著它……

  日本人對美國的心理,必是十分矛盾的,但是矛盾而不複雜,僅僅矛盾而已。一方面,他們視美國為“義父”。因為目前仍在受美國的軍事保護和核蔭庇。不得不依然的傍靠三分;另一方面,他們又怎甘永遠處於“義子”的地位?何嘗不願擺脫美國的“監護”?何嘗不想像美國佬似的,在世界舞台上過把氣使頤指,動輒制裁這個制裁那個的“國際江湖”霸主的癮?一方面,對美國幾十年如一日的“監護”感恩截德;另一方面,對自己遭受過的原子災難耿耿於懷。將一個國比一個人,那是類乎殺父之仇類乎奸母之仇的!日本有對美國進行報復的企圖麼?有也沒用,有也白有。根本實現不了。起碼根本不可能在軍事方面付諸實現。日本真的對美國沒有進行過報復麼?日本汽車衝擊美國市場,日元升值美元貶值之際,日本人心中的快感是可以想像的。日本沒有軍隊,但是日本有錢,日本人想到美國的時候,恨不得用日元將整個美國都買歸日本才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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