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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臉龐白白淨淨,戴精美眼鏡的女留學生說──日本當代青年的活法,是一種“返樸歸真”的活法。只有一件事是值得認真的,那就是掙錢。有錢花了,其他一切方面,包括性,自自由由,隨隨意意,跟著感覺走,由著情緒來,挺棒的活法兒!不就是我們中國人常喋喋不休的“返樸歸真”麼?

  我聽出“返樸歸真”四字,她其實是專指性事而言的。

  我當然與她的觀點有歧義,但也並沒反駁,姑妄聽之而已。何況當時我很困,靠吸菸撐著,奉陪著。

  其中一人學位最高,正攻讀“博士後”。

  我忽而由“博士後”想到了“文明後”──物質相對豐富了,社會嚴密地秩序化了,社會矛盾大面積地消解了,性也最大限度地公開化了,自由化了,構成“人格”的含意大部份嬗變了,人的精神衝動整體上減弱了……

  人在這一種“文明後”的階段會如何呢?日本似乎向我提供了種種預兆。

  但是我沒想得太深,也就沒將自己“文明後”的看法說出,唯恐引起討論,客人們遲遲不走,我遲遲睡不成覺……

  7、欲言還休的日本人

  同是“二戰”的禍首國,日本的結局與德國有所區別。與義大利尤其有所區別。義大利的法西斯頭目,是被他的本國人民吊死的。墨索里尼成為希特勒的“生死弟兄”,在最大程度上並不能代表他的國民們。他自己要上希特勒的法西斯戰車,於是也將義大利人民拖在了法西斯戰車後。他們吊死他,意味著是對他的懲處。一個國家的人民以最嚴厲的方式懲處了他們的元首,證明了他們與他“劃清界線”的態度是極為鮮明的。

  希特勒死不投降。某些將軍預見到了德國必敗,企圖暗中與盟軍議和,但是被送上了軍事法庭。另一些人企圖暗殺他,為德國爭取到一個較體面的投降機會,但是卻一次次都沒成功。儘管希特勒對他的國民不斷採取欺騙手段,德國必敗的心裡陰影,卻早已在蘇美兩軍攻克柏林之前,就擴散於軍隊和民眾之間了。可以這樣說──德國人對於德國必敗是心理有所準備的。對於德國人,“保衛柏林”不過是“垂死掙扎”。軍隊明白這一點。民眾也明白這一點。掙扎也敗,不掙扎也敗,總之註定了必敗,也就只有由希特勒做最後的“謝幕人”。

  而日本的戰敗,卻是五十年前的普遍的日本人始料不及的。在中國的東北,他們還有幾乎整整一百萬精銳的關東軍啊!這一尚未受挫的軍事實力,使日本只為自己保留了兩種選擇──或者較量到底,或者,以勢均力敵的不屈不辱的姿態,在停戰協議上簽字。至於投降,天皇根本沒想過。東條英機根本沒想過。普遍的“大日本皇軍”的將士們根本沒想過。普遍的日本人也根本沒想過……五十年前,在日本廣島和長崎遭到美國原子彈轟炸前,政客也罷,軍中首腦也罷,普遍的日本民眾也罷,有哪一個日本人的頭腦中,暗暗產生過投降的主張麼?

  由於深受軍國主義宣傳的影響,五十年前的普遍的日本人,他們的軍隊,即使有厭戰情緒,也絕無反戰心理。他們又怎麼會反對他們的“子弟兵”所進行的“東亞聖戰”呢?父母們當然會巴望他們的兒子回到身邊。妻子們當然也會那樣巴望。但是在他們的想像中,他們的兒子或丈夫。應該是“解甲榮歸”。在政客和軍中首腦們的想像中,如果不得不在停戰協議上簽字,落筆之前,日本是要與蘇美堅決地討論日本在亞洲的“合法權力”的……

  廣島和長崎就在這些前提下升起了蘑菇雲……

  原子彈的蘑菇雲使日本懵了。天皇懵了。東條英機懵了。政客們和軍中首腦們懵了。天皇的普遍子民們懵了。正如當年日軍偷襲珍珠港使美國懵了一樣。只不過後者的程度比前者巨大百倍以上。

  日本似乎什麼都考慮到了。

  唯獨沒考慮投降。

  更沒想到在付出人類戰爭史上最為慘重的代價後,以最屈辱的姿態投降!

  即使在天皇宣布投降詔書之際,還有那麼多政客和軍人主張在日本本土“決一死戰”,還有百餘名軍人剖腹於皇宮外,企圖以死喚起全日本男女老幼的“戰志”……

  然而日本已只有投降。此外別無選擇。

  “二戰”的結束,對於義大利,有點兒“自己解放自己”的意味兒;對於德國,有點兒被從法西斯統治之下“解放”的意味兒;對於日本,卻是徹底的無條件的投降,僅僅意味著是投降。再什麼都不意味。

  一方面,日本是“二戰”的禍首國之一;另一方面,又是地球上唯一的原子受害國。二十餘萬口本人死於傾刻!侵略戰爭,使日本遭到的災難,比它帶給別國,首先是中國的災難,似乎更具有恐怖性。

  而且,半個世紀以來,任何一個國家,都找不出一條哪怕是相對成立的理由對日本表示較由衷的同情。

  日本只能長久以來暗暗憐憫自己。

  日本這一種自我憐憫,只要稍微過份,則就不免意味著是對“二戰國際戰犯審判團”的公然挑釁。

  因為任何一個國家,首先是中國,都有最正當的權力提醒日本:別忘了日本首先是禍首國!別忘了日本給他國帶來的深重戰爭苦難!……

  日本對於“二戰”,真真是有苦難言,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那麼,便反省吧!但是,反省得越深刻,越意味著要承認──用中國人的話說,承認“自作自受”。

  這是很大的勇氣。

  這是很高的反省境界。

  對於一個人難能可貴。對於一個國更加難能可貴。對於日本這樣一個民族自尊心十分強的國,尤其難能可貴。

  許多日本人已經這樣難能可貴地做到了。包括一些當年的“皇軍”。一些日本人目前還做不到。因為要做到這一點,還須對死於原子彈的日本人有個過得去的說法。他們基本上是平民百姓。他們無辜。他們死得慘。也死得冤。

  他們的死──歸根結底,是由日本造成的。即使將當年的日本說成是日本軍國主義,以與今天的日本相區別,它也還是日本。一個國就是它的民眾的國,怎麼叫都仍是那個國。其它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妨持這種觀點。這麼想這麼表明態度,都不至於有什麼沉重的心理壓力。但是一個日本人,設身處地理解,是會有心理壓力的。原子彈是美國製造,美國人投下的,死於它的威力的是日本人,他們的死是日本造成的,是日本當年自作自受──這樣的邏輯,符合“二戰”的正統史觀,但又是多麼難以符合一個日本人的民族情感啊!何況死者中,也許就有某一個日本人的至愛親朋。

  如果日本在“二戰”中並沒有侵略罪惡,那麼日本今天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申述自己的戰爭苦難,由一個“二戰”禍首國變為一個“二戰”受害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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