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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賓客下人,分班稱賀已畢,時將入暮,該是開席的時候了,卻還有一位最緊要的賀客未到。羅龍文不免微感焦急,將胡元規拉到一邊,有話要問。

  “總督怎麼還不來?今天這台戲唱得很圓滿,不要在‘大軸子’上泄了氣!”即來照羅龍文與胡元規的設計,這天要對徐海與王翠翹作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千迴百折,種種委屈,在今天這個場面中,差可彌補。一切歉疚不安,亦要在胡宗憲的懷酒慰勞中,完全消解。而以後徐海遠涉風濤,收功異域;以及王翠翹安身立命,圓滿歸宿,更要胡憲宗到場,親自向徐海夫婦致意,鄭重向陸太婆拜託。如果胡宗憲不到,這台戲是草草終場,一無精彩可言了。

  因此,胡元規跟羅龍文一樣,亦頗關懷;不過,他比羅龍文更沉著,想一想說道:“再派人去催,哪怕喜酒吃一夜,也要把他等了來。”

  “好吧!好在沒有外客,只要他准來,多等一會不妨。”

  於是,由羅龍文派了他跟胡宗憲之間往來通訊,遞慣密件的親信跟班,其一起快馬,直奔嘉興。二更時分,帶回來一封覆信,是胡宗憲的親筆,說趙文華有事約談,無法分身前來親自道喜;請羅龍文向陸太婆代達賀忱。信末又贅了一句:“甚盼馳回一晤,並密。”

  另外有個朱紅大封套,寫明“賀儀”,封套未曾封口,內裝一張朱印燦然剛剛上過稅的“紅契”,是一所座落嘉興城內的住房,戶主徐海。這份賀禮很別致,也很貴重;羅龍文便連胡宗憲的信,一起交給了徐海。自己又親自向陸太婆去說明其事。

  陸太婆心中不免怏怏,但表面不動聲色,“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她說:“只是害大家餓了好半天,開席吧!仍舊請兩位大賓老爺陪陪新貴人。”

  “都不是外人,我看,”羅龍文提個建議:“不必分內外了,都合在一起坐!太平的意思怎麼樣?”

  “羅師爺別問我,我是最好熱鬧的。”

  於是,喜筵都開在廳上,正席東西兩桌,一面是羅、胡二人陪徐海;一面是陸太婆與阿狗陪王翠翹。此外在廊上又擺了七八桌,將退廬上上下下及附近的鄉人,都召了來大嚼,也虧得如此,場面才不致過於冷落。

  安席入座,徐海與王翠翹遙遙相對,既不能口談,亦無法目語,兩人心裡都有一種不辨悲喜,只覺得距離遙遠的感想。

  三更散席,羅龍文只和衣打了個盹,五更時分便已騎馬上路,回嘉興去赴胡宗憲的約。

  書齋相見,羅龍文入目心驚,胡宗憲雙眼深陷,面色灰敗,一副久病不愈的倒楣相,不由得失色說道:“總督,你的氣色壞透了!”

  “不是氣色壞,是心境壞。這一年多來,心力交瘁,真怕會支持不下去。”

  玩味語氣,是受了很大的打擊。羅龍文知道,他這時需要很有力的支持,所以加重語氣安慰他說:“總督,你不要泄氣!什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怕什麼?”

  “我確是怕!不是怕雷霆之怒、斧鋮之嚴,只覺得人心可怕!不管你如何委曲求全,不能動人絲毫惻隱之心,我真不知道人與禽獸所異者何在?”

  “感觸很深。”羅龍文平靜地問。“可能見告?”

  “不但要告訴你,還要跟你商量。昨天,我正要動身去給陸家道喜,天水派人來請,說是立等見面。見了面,他裁下一條紙給我,說是嚴相府來的信。你猜上面寫的是什麼?”

  “猜不出。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只裁下一條呢?”

  “那當然因為信中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很多,所以只裁下與我有關的一段給我——”

  “請慢點,”羅龍文說,“容我再打個岔,可是東樓的筆跡?”

  “不是!不過,這沒有關係,夜半宮門出氣紙,未必就是御筆!而什麼大事都能處分,就因為沒有人敢假冒。這情形也一樣,只要是相府專差遞到的信,就是宰相的鈞諭,至於什麼人的筆跡,並沒有關係。”

  “是了!請說吧,那張紙條上說些什麼?”

  “說是相府歐陽夫人,新建一座佛樓,要召四名比丘尼承應齋供之事,叮囑天水物色。這四名比丘尼,要儀態嫻雅、語言輕妙,其中,”胡宗憲突然提高了聲音:“特別指定一個人,非羅致入京不可。這個人的法名叫做悟真!”

  “悟真!那不是王翠翹嗎?”

  “是啊!天水也告訴我,就是王翠翹。”

  “王翠翹還俗了!”羅龍文大聲說道:“而且也嫁人了。”

  “不錯!我也是這麼告訴他,你道他如何?他笑笑跟我說:”汝貞,你何必為了一個女人,攪壞了大局?“

  “這,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非要挾之詞。此事不成,招撫汪直的計劃會落空,徐海也可能有不測之禍。這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羅龍文默不作聲,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方始問道:“那麼,總督,你的意思怎樣呢?”

  “我,”胡宗憲指一指地上說:“在這裡走了一夜,還是一籌莫展。”

  “也不至於那麼為難。將來怎樣且不說,眼前先使條緩兵之計,總是不錯的。”

  “啊!緩兵之計!”胡宗憲很注意地問:“倒要好好聽一聽。”

  羅龍文建議胡宗憲,儘管答應趙文華,達成相府的要求。但事緩則圓,必得慢慢設法勸說;總在年前年後,一定將王翠翹送到京里。這就是所謂緩兵之計。

  “這樣做法,自無不可。”胡宗憲問說:“到了年前年後,可又怎麼辦?”

  “那就要看總督的意思了。能拖則拖,不能拖則硬挺。”

  “挺不過去呢?”

  羅龍文心想,這不是明知故問?挺不過去當然自己作個抉擇,是不負徐海呢,還是寧可不要紗帽?

  見他沉默不答,胡宗憲嘆口氣說:“唉!小華,你別以為我沒有想過,我想得很深。說到頭來,個人的榮辱得失,無足重輕;國家的憂患,地方的禍福,才是最要緊的。”

  “說是這麼說,我卻不相信王翠翹一個人的關係有這麼重大。”羅龍文躊躇了一會,終於將不願說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所關者,不過總督的前程而已!”

  他的意思是,眼前跟趙文華虛與委蛇,不讓徐海知道有這回事;好讓他依照原定的計劃,去勸汪直來歸順。及至汪直就撫了,大事已了;那時胡宗憲對趙文華食言,無非招致對他個人的報復,至多前程不保。這也就是說,胡宗憲所感到的為難,不過個人的得失看不開,說什麼“國家的憂患,地方的禍福”,都是官話。

  這隱然的指責,近乎誅心之論,份量很重。話是說出口了,羅龍文自有不安之感;轉念又想,既已如此,索性就說明白些。

  “其實,我亦不相信是相府的來信,根本就是天水自己搗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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