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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密斯嘆息這背後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問一個中國廚師,麵包里為什麼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麵包里就不放”;問“你們這個城市有這麼多好的冰制食品,為什麼不留一點兒過冬?”答案也只有一個,“不,我們這兒冬天從來沒有冰制食品。”

  這位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傳教士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這種缺乏科學精神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士大夫階層一樣陳腐混沌,顧准批評他們:“宋儒說,‘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今日明日格的一事,他們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貫通的智慧,這是科學的反面,科學所求的知識正是這物那物的道理,並不妄想那最後的無上智慧。”

  晚清困局,十分被動,華洋衝突不斷,越是這樣的朝廷中,說性理者風頭越足,好空談,好講華夷之辯,好講血性,好以道德和口號救中國。一被動就激進,一保守就頑固,倭仁是當時著名理學家,他說:“孔門大路,惟有斂心遜志,亦趨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務。”

  蔡元培評論過這些掌握著大權的腐儒:“自漢以後,雖亦思想家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的範圍,惟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懸想獨斷……這種哲學,沒有科學作前提,永遠以聖言量為標準,而不能出煩瑣哲學的範圍,整整四千年的中國教育,除了有過科學的萌芽及玄學曾成功地站住腳外,可以說,在實際上絲毫沒有受到外來影響,它僅僅發生了從簡單到複雜的變化。”

  一直到老曾與李鴻章這一代,閉著眼睛過不去了。他們身在一線,戰爭是真刀實槍,割地是真金白銀,切膚之痛,知道靠“聖言”救不了世,李鴻章的一句話,足以把儒學從底部掀翻:“孔子不會打洋槍”。

  打槍不分君子小人,只靠詳盡的“這物那物”的道理。

  六

  有了求實一念,人才會從道德制高點上下來,腳踏實地,不激不隨。

  咸豐皇帝即位之初,曾讓大家就“用人行政”發表意見,倭仁與曾國藩都上書。倭仁大談“君子小人之辨”,咸豐倒也不糊塗,批了一個“名雖甚善,而實有難行”。

  老曾比較實,寫得很具體,認為用人之事“大抵有轉移之道,有培養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廢一”,咸豐批“剴切明辯,切中情事”。

  老曾也是理學之徒,理學好以道德分善惡,但他說他看人並不以君子、小人為分,強調他的標準是“曉事”,也就是明白事理。

  “不曉事,則挾私固謬秉公亦謬,小人固謬君子亦謬,鄉愿固謬狂狷亦謬。”

  他這話說得挺狠,有破瓜之快。

  我們做記者的,幾年下來,有個變化,以前採訪時總覺得對面是好人壞人,現在覺得只有好事壞事,像老曾說的“天下無一成不變之君子,無一成不變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曉事,則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曉事,即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則為君子,卯刻偏私曖,即時為小人”。

  有這樣的立場,才能以事實與證據為準繩,不輕取人,不輕毀人,獨立無懼,確乎不拔。

  他說:“故群譽群毀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老曾常被人批評“儒緩”,同時期任職的英國人赫德認為他虛得大名,“優柔寡斷”,他也自承“愚”。其實他的本來性情並非如此,是一個“好下斷語”的人。由此及彼,是自我修正的結果。雖然愚也有弱點,左思量,右考慮,甚至有時錯過決斷的最好時機,但自認“愚”也就意味著知道認識事物並不容易,不會對自己不全然了解的事輕易判斷,他看書常常有疑義,寫在卷首眉梢,日久甚至成書。加上他帶兵治事,他看兵書與歷史時,常與現實對應質疑,不拘古人,不泥成法。

  加上年事漸長,挺身入局之後,漸漸看到事物本身的複雜性,他曾痛恨“不黑不白”之風氣,強分善惡,但此時就像王小波嘲諷“明是非”者一樣諷刺自己身上的文人習氣,“強分黑白,遇事激揚者,文人輕薄之習也。不察而效之,動輒區分善惡,品第高下,使優者未必加勸,而劣者幾無以自處”。

  七

  曾國藩在舊有體系中成長,但他能夠讚賞西方文明優異之處,“所以卓越古今者,由其每治一事,處心積慮,不達目的決不止”。

  他平生以不懂天文算學為三恥之一,不過他有樸素而近科學的“曉事”方式,“一是剖析,二是簡要,三是綜核”。

  “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虱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總不使有一處之顢頇,一絲之含混。”

  這就是他“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推理線索,事物的認識越細密,拆解得越精微,精確就是除邪,這也是科學精神的源頭。

  這種精神本來就是一種不安的精神,它並不確信現有的答案,不服從於表面的統一,在同質的體系中,一旦遇到障礙,會迅速提出問題,並且試圖得到更新的答案。

  老曾沒有推翻舊有體系的願望,只是從內部硬硬地另生一枝,讓新的力量儘快生長起來。他在義理、考據、詞章的孔學三門之外,又加上了“經濟”一門,“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財用、曰鹽政、曰漕務、曰錢法、曰冠禮、曰昏禮、曰喪禮、曰祭禮、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輿、曰河渠。”

  這些多是現實政治的治理科學。

  可以看到,這個深嵌在體制核心中的職業官員,要以一種窮根究底的笨拙憨態,扎硬寨,打死仗,從皇家文化中解放出來,從道德誡命中解放出來,開始鬆綁掙脫,使這一階層開始擁有自己的獨立身份。

  曾國藩能成為曾國藩,靠的不是道德勇氣,而是精神上不斷地自我更新,“前世所襲誤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創之”。

  八

  宏傑寫曾國藩的笨,他確實不算天分多高明,但也是少年成名,雄心很大,這樣的心志,往往難以耐住瑣屑,做事不能精細如髮。

  他轉學朱子,“立乎大者,如果沒有輔以朱子銖積寸累工夫,則下梢全無把握”。

  對朱子,胡適有過一個評價,說朱子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十五六歲時就研究禪學,中年以後才改邪歸正”。他說的改邪歸正,是從追求靈光乍現的絕對智慧,轉向“寧詳勿略,寧近勿遠,寧下勿高,寧拙勿巧”的世俗學問。

  這就是胡適說的“有絕頂聰明而肯作笨功夫的人才有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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