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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題是今人“格”物,可以站在康德、黑格爾、牛頓、愛因斯坦們的肩膀上。而曾國藩只能站在孔子和朱熹們的肩膀上。孔子和朱熹們當然也很高明,不過中世紀以前的智慧與近代知識體系畢竟不可同日而語。朱熹以“格物致知”聞名,也就是說,提倡通過研究具體事物得出普遍真理。這聽起來是很現代的觀念,問題是他的操作思路實在太前現代了。

  且讓我們來看看他格物的一項成果。他說他通過研究生物頭部的朝向,弄明白了人、動物、植物的本質區別。他說:

  人頭圓象天,足方象地,平正端直,以其受天地之正氣,所以識道理,有知識。物受天地之偏氣,所以禽獸(頭)橫生,草木頭向下,尾反在上。物物間有知者,不過只通得一路,如烏之孝,獺之知祭,犬但能守御,牛但耕而已。人則無不知,無不能,人所以與物異者,所爭者此耳。

  他說,天圓地方。人的頭是圓的,像天。腳是方的,像地。人直立在天地之間,頭頂天,腳踏地,所以能接受天地之正氣,有知識,識道理。而其他動物足雖向下,頭卻向前而不向天,所以只接受了天地之偏氣,只通得一路知識。比如烏鴉只知道孝順(古人傳說烏鴉能反哺),獺只會祭祀(獺喜歡將魚排列在岸上,古人以為是在祭祀),狗只知道看家,牛隻知道種地。而草木就更完了,頭(根)向下,尾朝上,所以啥也不懂,烏漆麻黑。

  你看,這就是他老人家格出來的“道理”。站在他老人家肩膀上,你能指望看多遠?怪不得王陽明格竹子,格了整整七天,除了一場大病,什麼也沒格出來。

  以這樣的思維方式和水平去“究天人之際”,當然力所不逮。無力解釋而又強作解人,理學最後只好發明了“氣類相感”理論。而這“氣類相感”的理論,和風水理論又恰好合拍。

  理學認為,萬物都是由太極之氣演化而成。既然都是氣,就可以“相感通”。

  朱熹以此來解釋鬼神的存在。他說,和宇宙萬物一樣,人也是由氣凝聚而成的。

  天地之間,只是此一氣耳。來者為神,往者為鬼。譬如一身,生者為神,死者為鬼,皆一氣耳。

  人死了,魂魄之氣並非一下子就散盡,而是慢慢消失歸併到大化流行之中的。而子孫與祖先同此一氣,血氣貫通,沒消失前,是可以感應到子孫的祭祀的:

  子孫是祖先之氣,他氣雖散,他根卻在這裡,盡其誠敬,則亦能呼召得他氣聚在此。

  二程的鬼神觀,與朱子大致類似。

  風水的原理,似乎很複雜,又似乎很簡單。既然人死後“靈氣”並不會馬上消滅,那麼必然會存在於空中某處。所謂“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可以藏聚於“山環水抱”、“藏風聚氣”之處,並能福蔭子孫。

  朱熹就是這樣解釋風水的。朱熹認為,在一個能藏聚天地祥和靈秀之氣的地方建設住宅或者墳墓,對生人的精神狀態和死者的靈魂安寧都會有良好的影響。宋孝宗死後,朱熹被新君趙擴召請入都。在受命那天,朱熹就上了《孝宗山陵議狀》,主張舉全國術士之力,為孝宗找一個好墳地,因為皇帝山陵是關乎“垂裕後昆,永永無極”的國家大計。他說:

  ……葬為言藏也,所以藏其祖考之遺體也。以子孫而藏其祖考之遺體,則必致其謹重誠敬之心,以為安固久遠之計,使其形體全而神靈得安,則其子孫盛而祭祀不絕,此自然之理也……或擇之不精,地之不吉,則必有水泉螻蟻地風之屬以賊其內,使其形神不安,而子孫亦有死亡絕滅之憂,甚可畏也……

  但風水之說畢竟過於縹緲荒唐,理學內部眾多派別對風水因此一直爭論不斷。理學的基本理論是人只需體認內心的天理,並循理而行,本不必懼怕和祈助什麼外在的神異。從這一點看,理學具有一定的“理性主義”品格。張載就對風水之說嗤之以鼻:“葬法有風水山崗,此全無義理,不足取。”程頤也認為,葬地只要滿足以下五個條件就可以了:“須使異日不為道路,不為城郭,不為溝池,不為貴勢所奪,不為耕犁所及。”想通過風水發家興運,乃“後代陰陽家流”的“詭異之說”。然而,畢竟朱子對後世影響最大。風水之說雖然發軔甚早,卻是在宋代以後得以盛行,這主要得益於朱熹提供的“理論支持”。

  六

  曾國藩的世界觀基本建立在程朱之上,因此他相信鬼神,講究風水,與其“理學家”的形象並不衝突。事實上,曾國藩也曾經致力於研究鬼神。他在《書學案小識後》一文中把“鬼神之情狀”與“草木鳥獸之咸若”相提並論,一起作為應當深究細考的課題。只不過“研究結果”沒有記載於書冊。在所謂“迷信”問題上,我們必須對曾國藩存有恕心。我們從小接受“辯證唯物主義”教育,相信人死後沒有靈魂,相信宇宙起源於一次大爆炸。然而曾國藩所受的教育與我們完全不同。他成長於一個充滿迷信的環境,從小聽慣了鬼神附體、風水發家的故事。物理、化學、生物、自然,都不是他課程表里的內容;天圓地方、四根柱子支著大地才是他頭腦中的宇宙圖景。許多我們今天看來小兒科的科學常識,對他們來說都是永世難解之謎。換句話說,我們生活在陽光下,或者起碼是路燈的照耀之下,而他生活在黑暗迷茫中,又或至多是身處一燈如豆之中。成長於充滿迷信的環境,近代以前的中國人完全不“迷信”的,實在鳳毛麟角。舉一個信手拈來的例子:道光二十九年,徐廣縉在廣東取得了所謂“反入城鬥爭”的表面勝利,曾國藩在家信中談到此事時說:

  英夷在廣東,今年復請入城;徐總督辦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從此永無夷禍,聖心嘉悅之至!術者每言皇上連年命運行劫財地,去冬始交脫,皇上亦每為臣工言之。今年氣象,果為昌泰,誠國家之福也!

  道光皇帝經常對大臣們說,占卜者推算皇帝運氣到道光二十八年冬天才能好轉,果然二十九年初就取得了反入城的勝利。朝廷上下因此歡欣鼓舞,對“英夷”強硬派又一時得勢,這也是“迷信”對傳統政治的微妙影響之一例。

  在這樣的環境下,朱子的世界觀輕而易舉地征服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曾國藩也因此接受了朱熹的風水理論。他說過,“我平日最不信風水”,接下來還有一句:只信朱熹“山環水抱”、“藏風聚氣”的理論。

  道光二十七年,他在家書中這樣談論怎麼樣改善家中陽宅風水:

  老秧田背後三角丘,是竹山灣至我家的大路,男(曾國藩)曾對四弟言及,要將路改於墈下,在檀香嘴那邊架一小橋,由豆土排橫穿過來,其三角丘則多種竹樹,上接新塘墈大楓樹,下接檀香嘴大藤包里,甚為完緊,我家之氣更聚,望堂上大人細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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