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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者們把希臘倫理思想劃分為兩條線索,一是從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犬儒派到斯多噶派的苦行主義,另一是從德謨克利特、昔勒尼派到伊壁鳩魯派的享樂主義。其實,兩者的差距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大。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都把靈魂看作幸福的居所,主張物質生活上的節制和淡泊,只是他們並不反對享受來之容易的自然的快樂罷了。至於號稱享樂學派的昔勒尼派,其首領阿里斯底波同樣承認智慧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帶來快樂,而財富本身並不值得追求。當一個富翁把他帶到家裡炫耀住宅的華麗時,他把唾沫吐在富翁臉上,輕蔑地說道,在鋪滿大理石的地板上實在找不到一個更適合於吐痰的地方。垂暮之年,他告訴他的女兒兼學生阿萊特,他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乃是“不要重視非必需的東西”。

  對於希臘人來說,哲學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以尋求智慧為目的的生存方式,質言之,乃是一種精神生活。我相信這個道理千古不易。一個人倘若不能從心靈中汲取大部分的快樂,他算什麼哲學家呢?

  四

  當然,哲學給人帶來的不只是快樂,更有痛苦。這是智慧與生俱來的痛苦,從一開始就糾纏著哲學,永遠不會平息。

  想一想普羅米修斯竊火的傳說或者亞當偷食智慧果的故事吧,幾乎在一切民族的神話中,智慧都是神的特權,人獲得智慧都是要受懲罰的。在神話時代,神替人解釋一切,安排一切。神話衰落,哲學興起,人要自己來解釋和安排一切了,他幾乎在躊躇滿志的同時就發現了自己力不從心。面對動物或動物般生活著的芸芸眾生,覺醒的智慧感覺到一種神性的快樂。面對宇宙大全,它卻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自己卻並不能成為一個神,或者,用愛默生的話說,只是一個破敗中的神。

  所謂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對無知所感覺到的孤獨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種情形下,智慧毋寧說更多地感到一種屬於快樂性質的充實和驕傲。智慧的痛苦來自內在於它自身的矛盾。希臘哲人一再強調,智慧不是知識,不是博學。再博學的人,他所擁有的也只是對於有限和暫時事物的知識。智慧卻是要把握無限和永恆,由於人本身的局限,這個目標永遠不可能真正達到。

  大多數早期哲學家對於人認識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態度。例如,恩培多克勒說,人“當然無法越過人的感覺和精神”,而哲學所追問的那個“全體是很難看見、聽見或者用精神掌握的”。德謨克利特說:“實際上我們絲毫不知道什麼,因為真理隱藏在深淵中。”請注意,這兩位哲學家歷來被說成是堅定的唯物論者和可知論者。

  說到對人自己的認識,情形就更糟。有人問泰利士,世上什麼事最難,他答:“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把哲學的使命限定為“認識你自己”,而他認識的結果卻是發現自己一無所知,於是得出結論:“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沒有價值”,而認識到自己的智慧沒有價值,也就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當蘇格拉底承認自己“一無所知”時,他所承認無知的並非政治、文學、技術等專門領域,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學,即對世界和人生的底蘊的認識。其實,在這方面,人皆無知。但是,一般人無知而不自知其無知。對於他們,當然就不存在所謂智慧的痛苦。一個人要在哲學方面自知其無知,前提是他已經有了尋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熱望。而他之所以有這尋根究底的熱望,必定對於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經感到了強烈的不安。仔細分析起來,他又必定是在意識到人生缺陷的同時即已意識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克服的根本性質的缺陷,否則他就不至於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從覺醒之日起就包含著絕望。

  以愛智慧為其本義的哲學,結果卻是否定智慧的價值,這真是哲學的莫大悲哀。然而,這個結果命中注定,在劫難逃。哲學所追問的那個一和全,絕對,終極,永恆,原是神的同義語,只可從信仰中得到,不可憑人的思維能力求得。除了神學,形上學如何可能?走在尋求本體之路上的哲學家,到頭來不是陷入懷疑主義,就是倒向神秘主義。在精神史上,蘇格拉底似乎只是荷馬與基督之間的一個過渡人物。神話的直觀式信仰崩潰以後,遲早要建立宗教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給人類生存提供一個整體的背景。智慧曾經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覺醒之後又不得不靠催眠來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長夜。到了近代,基督教信仰崩潰,智慧再度覺醒並發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類還能造出什麼新式的信仰呢?

  不過,儘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愛智慧並不因此就屬於徒勞。其實,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限的努力,唯憑此努力,局限才顯現了出來。一個人的靈魂不安於有生有滅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尋求超越的途徑,不管他的尋求有無結果,尋求本身已經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個距離。這個距離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穫。智慧的果實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論上——“我知道我一無所知”;實踐上——“我需要我一無所需”。然而,達到了這個境界,在謙虛和淡泊的哲人胸懷中,智慧的痛苦和快樂業已消融為一種和諧的寧靜了。

  五

  人們常說:希臘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聖,義大利人尊敬藝術,美國人尊敬商業一樣;希臘的英雄不是聖者、藝術家、商人,而是哲學家。這話僅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例如,泰利士被尊為七賢之首,名望重於立法者梭倫,德謨克利特高齡壽終,城邦為他舉行國葬。但是,我們還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證明希臘人迫害起哲學家來,其兇狠決不在別的民族之下。雅典人不僅處死了本邦僅有的兩位哲學家之一,偉大的蘇格拉底,而且先後判處來自外邦的阿那克薩戈拉和亞里士多德死刑,迫使他們逃亡,又將普羅塔戈拉驅逐出境,焚毀其全部著作。畢達哥拉斯和他的四十餘名弟子,除二人僥倖逃脫外,全部被克羅托內城的市民捕殺。赫拉克利特則差不多是餓死在愛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

  希臘人真正崇拜的並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肉體上的強者——運動員。四年一屆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優勝者不但可獲許多獎金,而且名滿全希臘,乃至當時希臘歷史紀年也以他們的名字命名。克塞諾芬尼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提出抗議:“這當然是一種毫無根據的習俗,重視體力過於重視可貴的智慧,乃是一件不公道的事情。”這位哲學家平生遭母邦放逐,身世對照,自然感慨系之。僅次於運動員,出盡風頭的是戲劇演員,人們給競賽獲獎者戴上象牙冠冕,甚至為之建造紀念碑。希臘人實在是一個愛娛樂遠勝於愛智慧的民族。然而,就人口大多數言,哪個民族不是如此?古今中外,老百姓崇拜的都是球星、歌星、影星之類,哲學家則難免要坐冷板凳。對此不可評其對錯,只能說人類天性如此,從生命本能的立場看,也許倒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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