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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人物,他們每個人都經歷了某種獨特的精神歷程,因而都是一

  個獨立的世界。在他們的一生中,對世界、人生、社會的觀點也

  許會發生重大的變化,不論這些變化的促因是什麼,都同時是他

  們靈魂深處的變化。我們盡可以對這些變化評頭論足,但我們

  不得不承認,由這些變化組成的他們的精神歷程在我們眼前無

  不呈現為一種獨特的精神景觀,閃耀著個性的光華。可是,今日

  的精英們卻只是在無休止地咀嚼從前的精英留下的東西,名之

  曰文化討論,並且人人都以能夠在這討論中插上幾句話而自豪。

  39私人寫作

  他們也在不斷改變著觀點,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謳歌保守,

  昨天崇洋,今天尊儒,但是這些變化與他們的靈魂無關,我們從

  中看不到精神歷程,只能看到時尚的投影。他們或隨波逐流,或

  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也無非是隨波逐流的誇張形式罷了。把

  他們先後鼓吹過的觀點搜集到一起,我們只能得到一堆意見的

  碎片,用它們是怎麼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個性的。

  四

  我把一個作家不為發表而從事的寫作稱為私人寫作,它包

  括日記、筆記、書信等等。這是一個比較寬泛的定義,哪怕在寫

  時知道甚至期待別人———例如愛侶或密友———讀到的日記也包

  括在內,因為它們起碼可以算是情書和書信。當然,我所說的私

  人寫作肯定不包括預謀要發表的日記、公開的情書、登在報刊上

  的致友人書之類,因為這些東西不符合我的定義。要言之,在進

  行私人寫作時,寫作者所面對的是自己或者某一個活生生的具

  體的個人,而不是抽象的讀者和公眾。因而,他此刻所具有的是

  一個生活、感受和思考著的普通人的心態,而不是一個專業作家

  的職業心態。

  毫無疑問,最純粹、在我看來也最重要的私人寫作是日記。

  我甚至相信,一切真正的寫作都是從寫日記開始的,每一個好作

  家都有一個相當長久的純粹私人寫作的前史,這個前史決定了

  他後來之成為作家不是僅僅為了謀生,也不是為了出名,而是因

  為寫作乃是他的心靈的需要,至少是他的改不掉的積習。他向

  自己說了太久的話,因而很樂意有時候向別人說一說。

  私人寫作的反面是公共寫作,即為發表而從事的寫作,這是

  就發表終究是一種公共行為而言的。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為發

  49另一種存在

  表的寫作當然是不可避免也無可非議的,而且這是他錘鍊文字

  功夫的主要領域,傳達的必要促使他尋找貼切的表達,儘量把話

  說得準確生動。但是,他首先必須有話要說,這是非他說不出來

  的獨一無二的話,是發自他心靈深處的話,如此他才會懷著珍愛

  之心為它尋找最好的表達,生怕它受到歪曲和損害。這樣的話

  在向讀者說出來之前,他必定已經悄悄對自己說過無數遍了。

  一個忙於向公眾演講而無暇對自己說話的作家,說出的話也許

  漂亮動聽,但幾乎不可能是真切感人的。

  托爾斯泰認為,寫作的職業化是文學墮落的主要原因。此

  話憤激中帶有灼見。寫作成為謀生手段,發表就變成了寫作的

  最直接的目的,寫作遂變為製作,於是文字垃圾泛濫。不被寫作

  的職業化敗壞是一件難事,然而仍是可能的,其防禦措施之一便

  是適當限制職業性寫作所占據的比重,為自己保留一個純粹私

  人寫作的領域。私人寫作為作家提供了一個必要的空間,使他

  暫時擺脫職業,回到自我,得以與自己的靈魂會晤。他從私人寫

  作中得到的收穫必定會給他的職業性寫作也帶來好的影響,精

  神的潔癖將使他不屑於製作文字垃圾。我確實相信,一個堅持

  為自己寫日記的作家是不會高興去寫僅僅被市場所需要的東

  西的。

  五

  1910年的一個深秋之夜,離那個為求婚而幸福得睡不著覺

  的秋夜快半個世紀了,對於托爾斯泰來說,這是又一個不眠之

  夜。這天深夜,這位八十二歲的老翁悄悄起床,離家出走,十天

  後病死在一個名叫阿斯塔波沃的小車站上。

  關於托爾斯泰晚年的出走,後人眾說紛紜。最常見的說法

  59私人寫作

  是,他試圖以此表明他與貴族生活———以及不肯放棄這種生活

  的托爾斯泰夫人———的決裂,走向已經為時過晚的自食其力的

  勞動生活。因此,他是為平等的理想而獻身的。然而,事實上,

  托爾斯泰出走的真正原因也就是四十八年前新婚燕爾時令他不

  安的那個原因:日記。

  如果說不能為自己寫日記是托爾斯泰的一塊心病,那麼,不

  能看丈夫的日記就是索菲亞的一塊心病,夫婦之間圍繞日記展

  開了曠日持久的戰爭。到托爾斯泰晚年,這場戰爭達到了高潮。

  為了有一份只為自己寫的日記,托爾斯泰真是費盡了心思,傷透

  了腦筋。有一段時間,這個舉世聞名的大文豪竟然不得不把日

  記藏在靴筒里,連他自己也覺得滑稽。可是,最後還是被索菲亞

  翻出來了。索菲亞又要求看他其餘的日記,他堅決不允,把他最

  後十年的日記都存進了一家銀行。索菲亞為此不斷地哭鬧,她

  想不通做妻子的為什麼不能看丈夫的日記,對此只能有一個解

  釋:那裡面一定寫了她的壞話。在她又一次哭鬧時,托爾斯泰喊

  了起來:

  “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了出來:財產,作品……只把日記留給

  了自己。如果你還要折磨我,我就出走,我就出走!”

  說得多麼明白。這話可是索菲亞記在她自己的日記里的,

  她不可能捏造對她不利的話。那個夜晚她又偷偷翻尋托爾斯泰

  的文件,終於促使托爾斯泰把出走的決心付諸行動。把圍繞日

  記的紛爭解釋為爭奪遺產繼承權的鬥爭,未免太勢利眼了。對

  於托爾斯泰來說,他死後日記落在誰手裡是一件相對次要的事

  情,他不屈不撓爭取的是為自己寫日記的權利。這位公共寫作

  領域的巨人同時也是一位為私人寫作的權利獻身的烈士。

  1996.3

  69另一種存在

  純粹的寫作

  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一套“思想者文叢”,匯集具有思想者

  品格的作者的散文作品。在已出和將出的品種中,除了史鐵生、

  韓少功、何懷宏和我的散文外,還有一本《韓東散文》。作為該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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