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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本售出,心裡充滿欣喜之感。當時的心情是,恨不能偷偷跟這

  些買了我的書的人回家,偷偷看他們讀,偷偷觀察他們讀時臉上

  的表情。

  不久,收到讀者的信了。一開始我很驚奇,仿佛這是一件意

  外的事。我知道有的書會產生社會反響,表現為專家權威的評

  論、新聞媒介的宣傳、作品的獲獎等等,不過總疑心背後有作者

  或作者的朋友在活動,與讀者關係並不大,真的沒想到讀者和作

  者之間可以有如此直接的交流。後來發現,其實這很平常,幾乎

  每個作家都會收到欣賞者或崇拜者的來信。然而,儘管平常,每

  收到讀者的信,我仍然感到快樂,因為藉此我知道我有了自己的

  讀者。

  作為讀者,我也有若干自己偏愛的作者,但我並不覺得我的

  偏愛對這些作者有什麼重要。要知其重要,自己必須是處在作

  者的位置上。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擁有一個偏愛其作品的讀者

  群———這便是我所說“自己的讀者”的含義———乃是第二等重要

  的事情。不言而喻,頭等重要的事情當然是作家本身的才華和

  創作。在此前提下,有了自己的讀者,他的才華便有了知音,他

  的創作便有了對象。作品層次有高低,讀者群的層次與之相應。

  曲高和寡,但和寡決非作曲者的目標。哪怕是曠世天才,他所希

  望的也不是一片沉默,而是更多的理解。當你知道世上有一些

  偏愛你的讀者期待著你的新作品時,你的創作無疑會受到非常

  有力的鼓舞。

  有些作家喜歡和讀者直接見面,接受他們的歡呼和仰慕。

  我在這方面很不自信。我沒有吸引人的風度和口才,講演往往

  不成功。即使是某些讀者要求的個別會面,我也儘量迴避,以免

  他們失望,讓我怪內疚的。這不是傲慢,實在是自卑。比較適合

  於我的交流方式還是通信,從中我獲得了一些挺好的朋友。奇

  怪的是,一成朋友,即使未曾晤面,我也沒法再把他們當讀者了。

  我出了新書,他們也談感想,評得失,但那已是朋友的表態,不復

  是讀者的反響。只有不知來自何處的陌生讀者的來信,才能真

  正把讀者的感應帶給我,才能如實告訴我,我是否還繼續擁有自

  己的讀者。

  有一段時間,讀者的來信源源不斷,數量相當多,我漸漸習

  以為常了。我想反正我會一本接一本地寫下去,讀者的感應也

  會一浪接一浪地涌過來,這種日子長著呢。然而,曾幾何時,一

  個長長的間隙出現了。偏偏在這時,又有一些昨天的聲音,對我

  的第一本書的反響的餘音,傳到了我的耳中。我寫這篇文章完

  全是受了它們的觸動,請允許我記錄下來———

  “那時候我正讀大學本科,”一位專攻法國文學的研究生初

  78私人寫作

  次見面時對我說,“宿舍里只有一本你的書,我們排了次序,限定

  時間,夜晚熄燈後就打著手電看。”

  有位女記者也是初次見面時告訴我,她認識一個在英國長

  大並且嫁了英國丈夫的少婦,那少婦在飛機上偶然地讀到我的

  書,愛不釋手,竟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真奇怪,”女記者

  詫異地議論,“按理說她的文化背景很不同……”

  某校有個研究生在一次事故中喪命,向我提到他的那位陌

  生朋友說:“他是我的一個同學的哥哥,上回我來北京,他談起你

  的書,非常興奮,我還答應帶他來見你呢。”

  我黯然無言。這些零星傳到我耳中的聲音甚至比最熱情的

  讀者來信更使我感動,若不是有人因偶然機遇向我談到,我永遠

  不會知道我還有過那樣一些可愛的讀者。現在我才發現我是多

  麼想念我的讀者……

  是的,一個作家擁有自己的讀者,乃是極大的幸運。這個偏

  愛他的讀者群,他從來信和傳聞中可揣摩一二,在整體上卻是看

  不見摸不著的,必然也是不固定的,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著,成為

  他的一個無形的精神家園。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出國。若有機會出去看看,我何樂而

  不為?然而,我的確從未有過也永遠不會有到國外久居乃至定

  居的念頭,理由很簡單,我認為也很充足,便是我不能失去自己

  的讀者。

  1992.5

  88另一種存在

  私人寫作

  一

  1862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托爾斯泰幾乎通宵失眠,心裡只

  想著一件事:明天他就要向索菲亞求婚了。他非常愛這個比他

  小十六歲、年方十八的姑娘,覺得即將來臨的幸福簡直難以置

  信,因此興奮得睡不著覺了。

  求婚很順利。可是,就在求婚被接受的當天,他想到的是:

  “我不能為自己一個人寫日記了。我覺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

  再會有屬於一個人的秘密,而是屬於兩個人的,她將看我寫的

  一切。”

  當他在日記里寫下這段話時,他顯然不是為有人將分享他

  的秘密而感到甜蜜,而是為他不再能獨享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

  秘密而感到深深的不安。這種不安在九個月後完全得到了證

  實,清晰成了一種強烈的痛苦和悔恨:“我自己喜歡並且了解的

  我,那個有時整個地顯身、叫我高興也叫我害怕的我,如今在哪

  里?我成了一個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自從我娶了我所愛的女

  人以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個簿子裡寫的幾乎全是謊

  言———虛偽。一想到她此刻就在我身後看我寫東西,就減少了、

  破壞了我的真實性。”

  托爾斯泰並非不願對他所愛的人講真話。但是,面對他人

  的真實是一回事,面對自己的真實是另一回事,前者不能代替後

  者。作為一個珍惜內心生活的人,他從小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

  慣。如果我們不把記事本、備忘錄之類和日記混為一談的話,就

  應該承認,日記是最純粹的私人寫作,是個人精神生活的隱秘領

  域。在日記中,一個人只面對自己的靈魂,只和自己的上帝說

  話。這的確是一個神聖的約會,是決不容許有他人在場的。如

  果寫日記時知道所寫的內容將被另一個人看到,那麼,這個讀者

  的無形在場便不可避免地會改變寫作者的心態,使他有意無意

  地用這個讀者的眼光來審視自己寫下的東西。結果,日記不再

  成其為日記,與上帝的密談蛻變為向他人的傾訴和表白,社會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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