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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指導教師賈澤林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他比我大十歲,性格開朗,充滿活力,待我如兄長一般親切,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在同學中,當時與我私交最密的是蘇國勛和王潤生。蘇是我的同專業師兄,對我也十分愛護,愛護中又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器重。王比我小十歲,也從廣西考來,頭腦清楚,處事自信沉著,我們的氣質和理念都很不同,他信奉功利主義倫理學,我更接近於存在主義,但我們在一起始終坦誠而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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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人性探討 周國平

  我讀碩士生的專業方向是蘇聯當代哲學。之所以報這個專業,只因為以前公共外語學的是俄語,基礎較好,比較有把握。對於我來說,重要的是考到北京去,我相信專業本身是限制不了我的。然而,真考上了,我在蘇聯哲學方面總不能一點事不做。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翻老帳。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聯有一個德波林,是哲學界的頭面人物。三十年代初,史達林親自發動對他的批判,定性為“孟什維克式的唯心主義”,把他打下去了。在這場批判運動中,最兇猛的打手米丁取代了他在哲學界的領導地位,從此成為史達林的頭號御用哲學家。毛澤東在《矛盾論》中也批判了德波林的觀點,因此,在中國理論界,德波林也一直被看作一個反面人物。我研究了德波林的主要著作,發現他精通黑格爾哲學,並且相當認真地做著唯物地改造黑格爾辯證法的工作。相反,讀了批判他的那些資料,我發現完全是一派胡言,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理論探討,只有殺氣騰騰的意識形態審判。德波林本人完全不是我感興趣的那種哲學家,他是一個書呆子,缺乏個性和創造性。引起我關注的是,這場批判開了惡劣的先例,用領導人定調子和中央做決議的方式解決學術問題,用大批判取代學術討論,徹底取消了學術的獨立地位。於是,我決定為德波林翻案,寫了《正確評價德波林》一文。在文章中,除了為德波林的一些受批判的理論觀點辯護外,我主要強調了這場批判的惡劣影響,尤其是對我國的影響,其中包括:在理論與實踐的關係問題上,實用主義流行,把哲學簡單化、庸俗化;在哲學與政治的關係問題上,片面強調哲學為政治服務,實際上取消了哲學;在哲學史方面,片面強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革命變革意義,抹殺了人類兩千年哲學探索的價值。1979年9月,研究生院舉辦第一次學術交流會,我在會上介紹了上述觀點,引起不小的震動。我的文章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的內刊《未定稿》1980年第5期上,接著收在一本《史達林哲學思想討論文集》中。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事實上也是我的文字第一次印成鉛字,心裡是很高興的。

  從第二學年起,我把注意力轉向了解蘇聯當代哲學的動態,瀏覽蘇聯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機關刊物《哲學問題》,閱讀一些新出版的書籍。因為仍然太濃的意識形態色彩,也因為蘇聯人的充滿廢話的冗長文風,我一點兒不喜歡這些東西。但是,在閱讀資料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在當時的蘇聯哲學界,研究人、人性、人道主義問題是一個熱門,而這又是世界範圍內哲學關心人的問題的大趨勢的折射。與我們相比,蘇聯哲學家們對世界性哲學問題的反應畢竟敏銳得多,探討也深入得多。我一向對人的問題感興趣,並深感國內這方面研究仍阻力重重,因此,便陸續寫了一些綜合介紹蘇聯人研究情況的文章,也翻譯了一些相關資料,在刊物上發表,算是向國人提供借鑑。我還花了很多時間參與編寫賈老師主持的《蘇聯當代哲學》一書,承擔了其中相當一部分章節的寫作和最後的統稿工作。此外,我還參與了蘇聯哲學書籍的大量翻譯工作,直到畢業後兩三年仍是如此。我譯得很快,一天至少完成五千字,有時能譯近萬字。但是,總的來說,我對這類工作是越來越厭煩了,覺得是浪費時間。我在某一天的日記里寫道:“終於把蘇聯哲學的暫缺部分寫完了,感到一身輕鬆。拿走吧,把這堆廢紙統統拿走吧,拿去出版還是拿去餵老鼠,我才不管呢。”這反映了我當時的心情,我的確感到所做的這些事情沒有多大價值,因而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牴觸情緒。

  第三學年的任務是寫碩士論文,我決定不受專業方向的限制,基本上撇開蘇聯哲學,直接研究人性問題。賈老師十分開明,對此欣然同意,並且在我的寫作過程中給予了熱情的鼓勵和讚賞。這在他是自然而然的,可是我知道,倘若我落在某些獨斷自負的導師手下,便絕無此種可能。因此,我一面慶幸自己運氣好,一面也真心感激賈老師。我在上大學時就對人性問題有濃厚的興趣,趁寫碩士論文的機會做一番系統探討,可以說是了卻一個宿願。論文的題目是《人性的哲學探討》,計劃寫六章,即:一,哲學和人性觀;二,人性觀的基本類型;三,人的活動和人性;四,人的生物性和社會性;五,人的理性和非理性;六,人性理論的若干方法論問題。最後完成了前四章和第六章的一部分,約十八萬字。在那一年及稍後的時間裡,結合碩士論文的研究,我還寫作和發表了一些談馬克思人性理論的文章,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價值觀》、《只有一個馬克思》、《歷史進步的雙重尺度》、《馬克思的自由觀》等。其中的《只有一個馬克思》一文,主要論證馬克思在後期與在青年時期一樣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我曾在1981年4月於洛陽舉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年會上宣讀過。我發言後,正統派發起猛烈批評,但我無心作戰,當時在華中工學院任教的黃克劍替我奮起反擊。他是主張馬克思主義人學的一員干將,在辯論中大顯身手,對馬克思的原著極為熟悉,隨口大段引證,又有出色的口才,其鋒芒勢如破竹,我就更樂於懷著欣賞的心情做一個觀戰者了。

  我的碩士論文及相關文章無疑帶著那個時代的顯著痕跡,表現在比較單一地以馬克思為思想資源,並且不得不大量引證原著來為我的觀點辯護。如果現在做這項研究,我肯定會更加公正和全面地利用整個西方哲學史上的思想資源。但是,我至今認為,馬克思不愧是一個屬於西方優秀精神傳統的偉大思想家,他的理論包括人性理論依然是一個寶庫。毫無疑問,當我依據他的理論闡述我的觀點時,我是有所側重和發揮的。現在回過頭去看,我仍贊成我當時所闡述的一些觀點,我後來的思想與它們是一脈相傳的。在中國當時的理論界,只要談到人性問題,就必定會搬出馬克思關於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的著名論斷。然而,人們對這句話的理解極為表面和狹隘,基本思路是據此把人性歸結為社會性,又把社會性歸結為階級性。針對此,我著重闡述了以下觀點——

  第一,人性有豐富的內涵,它是在人的活動中形成的人所特有且共有的生物屬性、心智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綜合體。由於人的自然本性的人性化,人的生物屬性也應包括在人性之內。我把心智屬性區分為理性與非理性,強調非理性即個體的情緒和情感體驗也是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人的豐富的屬性,屬性的歷史發展,發展中的整體聯繫,由此構成了完整的人性。在人的發展的各個階段上,人的自然本性人性化的程度,人的社會本質深刻化的程度,人的心智生活豐富化的程度,三者是互相制約而一致的。個人同樣如此,一個人某一方面需要的滿足程度和能力的發展程度,受制於並且體現了他的整個個性的發展程度。個性是人性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所表達的是具體個人占有豐富人性的程度及其方式的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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