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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善良

  這些年來,諸如群眾袖手旁觀歹徒作惡、路遇事故見死不救一類的現象屢見報導,關於國人道德水平急劇下降的嘆息亦不絕於耳。一個普遍的印象是,如今是民風澆漓,善良之心式微,好人越來越少了。我自己也常常發此類悲觀論調。可是,仔細想想,在我認識的人里,善良的人仍是大多數,而且他們對於現在的社會風氣也是很不滿意的。推己及人,我相信別人同樣會發現自己所認識的人里好人占多數。那麼,合在一起,好人怎麼就越來越少了呢?

  一個判斷:大多數人仍然是善良的,但是,他們的善良只敢對自己了解的人表現出來,一旦置身於自己不了解的人群中就不敢善良了。

  我的這個判斷是有經驗上的根據的。如今,在各個城市的街道上,我們都會經常遇見以種種藉口、裝出種種可憐相而索求幫助的人,倘若我們心軟,幾乎百分之百要上當。至於見義勇為者反遭不測的事情,也並不罕見。其中,有歹徒設下苦肉計的圈套而誘你上鉤的,有被救者或其家屬怕惹麻煩而翻臉不認人甚至誣陷恩人的,還有在英勇受傷以後得不到治療含冤而死的。由此可見,雖然惡人是少數,而且永遠是少數,但是由於這少數惡人及其惡行為未受到有力的遏制和懲罰,便使大多數善良的人們失去了安全感。人們不敢善良,因為人們怕善會招禍,怕善有惡報。當不敢善良成為一種普遍的心態時,表現出來的便是普遍的冷漠。這是真正可怕的,在這種普遍的冷漠中,惡勢力就愈加猖獗,善良的人們就愈加失去了安全感,形成了惡性循環。

  毫無疑問,要改變這種情況,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要根本改善治安狀況,為人們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生活環境,單靠譴責國人的道德水平肯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過,既然這裡存在著一種惡性循環,為了削弱和制止這種惡性循環,善良的人們也不應消極等待,而是能夠有所作為的。我不主張他們喪失對惡勢力的警惕,營造一種自欺欺人的安全感,事實上這也辦不到。我主張善良的人們記住兩點:第一,世上的確有惡人和騙子,我們要小心不上了他們的圈套;第二,世上大多數人仍是和我們自己一樣的善良的人,我們不能把大多數人都看做惡人和騙子。提醒後面這一點是必要的,因為治安狀況的不良使我們常常忽略或忘卻了這一點。記住這一點也是重要的,因為這將使我們對於社會樹立基本的信心,在警惕惡人的同時也注意發現好人,在好人和好人之間表現出更多的善良,由此逐步打破那種普遍的冷漠,重建一種互相關心和幫助的社會氛圍。

  朋友

  一個周末的早晨,我突然想到這個題目。又是周末了,誰會給我打電話呢?我已經發現,平時的電話總是十分繁忙,周末的電話卻比較稀少了。平時來電話的多為編輯、記者之類,為了約稿或採訪,屬於公事,周末來電話的大抵是朋友,想聊聊天或聚一聚,屬於私交。那麼,我的朋友越來越少了嗎?

  朋友實在是一個非常籠統的詞。一般人所說的朋友,多指熟悉到了一定程度的熟人,遇到需要幫忙的事情,彼此間是求得上的。關於這類朋友,前賢常予苛評。克雷洛夫說:“當你遇到困難時,把朋友們找來,你會得到各種好的忠告。可是,只要你一開口提到實際的援助,你最好的朋友也裝聾作啞了。”馬克?吐溫說:“神聖的友誼如此甜蜜、忠貞、穩固而長久,以致能伴隨人的整個一生,――如果不要求借錢的話。”亞里士多德說得更乾脆:“啊,我的朋友,世上並不存在朋友。”我不願意把人心想像得這麼壞,事實上也沒有這麼壞。我相信只要我的請求是對方力所能及的,我的大多數熟人一定會酌情相助。只是我這個人比較知趣,非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願求人,而真正萬不得已的情形是很少的。為了圖清靜,我也不喜歡把精力耗費在禮尚往來的應酬上。所以,我和一般人的交往常常難以達到所需要的熟悉程度,夠不上在這個意義上稱作朋友。

  與泛泛之交式的友誼相反,另一些人給朋友訂的標準極高,如同蒙田所描述的,必須是兩個人的心靈完全相融,融合得天衣無縫,猶如兩個軀體共有一顆靈魂,因而彼此對於對方都是獨一無二的,其間的友誼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據蒙田自己說,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誼便是如此。我不懷疑天地間有這樣可歌可泣的友誼,不過,就像可歌可泣的愛情一樣,第一,它有賴於罕見的機遇,第二,它多半發生在青年時期。蒙田與拉博埃西就是在青年時期相識的,而且僅僅五年,後者便去世了。一般來說,這種戀情式的友誼往往帶有年輕人的理想主義色彩,難以持續終身。當然,並非絕無可能,那便是魯迅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境界了。不過,依我之見,既然忠貞不二的愛情也只能僥倖得之,忠貞不二的友誼之難覓就不算什麼了不得的缺憾了。總之,至少現在我並不擁有這種獨一無二的密友。

  現在該說到我對朋友的理解了。我心目中的朋友,既非泛泛之交的熟人,也不必是心心相印的戀人,程度當在兩者之間。在這世界上有若干個人,不見面時會互相惦記,見了面能感覺到一種默契,在一起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他們便是我心目中的朋友了。有時候,這樣的朋友會像滾雪球一樣聚合,形成一個所謂圈子。圈子容易給人以錯覺,誤以為圈中人都是朋友。我也有過一個格調似乎很高的圈子,當時頗陶醉於一次次高朋滿座的歡談,並且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延續下去。未曾料到,由於生活中的變故,這個圈子對於我已不復存在。鮑斯威爾筆下的約翰生說:“一個人隨著年齡增長,如不結交新朋友,他就會很快發現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人應當不斷修補自己的友誼。”我以前讀到這話很不以為然,現在才悟出了其中的辛酸。不過,交朋友貴在自然,用不著刻意追求。在寂寞的周末,我心懷感激地想起不多的幾位依然互相惦記著的老朋友和新朋友,於是平靜地享受了我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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